五月末的京師,槐花已落盡。
王振那座位于皇城西側、毗鄰西苑的賜第,如今朱漆大門緊閉。
往日里車馬填咽、門生故舊趨奉如云的景象,早已成了過眼云煙。
府邸正門前。
四名身著簇新飛魚服、腰挎繡春刀的錦衣衛力士,如同門神般按刀肅立。
他們并非孫繼宗從會昌伯府帶來的家將,而是英國公張輔從衛中挑選出的、與王振一黨素無瓜葛的悍卒。
領頭的是個姓趙的百戶,面皮黝黑,眼神銳利。
他站得筆直,對偶爾路過、投來好奇或畏懼目光的行人視若無睹,只專注于眼前這扇緊閉的朱門。
“咿呀——”
沉重的側門開了一條縫,露出半張緊張的臉,是王振府上專司采買的小管事。
他手里捏著一張單子,小心翼翼地探出頭來。
趙百戶眼皮都沒抬一下,只伸出蒲扇般的大手:“清單?!?/p>
小管事滿臉諂笑著連忙遞上。
單子上無非是些米面油鹽、時鮮菜蔬、活雞活魚之類的日常用度。
趙百戶掃了一眼,遞給身后一名力士:“老李,驗?!?/p>
那力士接過單子,轉身走向停在下馬石旁的一輛騾車。
車上已堆放了部分貨物,旁邊站著兩個穿著尚膳監服飾、面無表情的年輕火者。
他們是陳安派來的“協辦”。
“米一石,面兩石,鹽十斤……”力士念著單子,火者便麻利地掀開麻袋、解開油布。
雪白的大米被力士用手深深插進去,攪動翻看,確認無夾帶;鹽包更是被解開,手指捻起細鹽,在陽光下仔細分辨色澤與顆粒;幾顆水靈靈的白菜被掰開外層菜葉檢查;一條活蹦亂跳的鯉魚被火者熟練地掐開魚鰓看了看,又捏了捏魚腹。
就連捆著的活雞也被解開一只,仔細檢查了爪喙和羽毛下有無異物。
整個過程一絲不茍,帶著一種冰冷的程序化。
王振府上管事在門口看得額頭冒汗,卻不敢催促。
待所有物品查驗無誤,力士在單子上畫了個押,火者才示意騾車靠近側門。
府內自有健仆出來,在錦衣衛和火者的注視下,默不作聲地將東西搬了進去。
側門隨即又被衛士“哐當”一聲關上,隔絕內外。
府邸內,往日的喧囂奢華被一種死寂的壓抑取代。
回廊下,幾個小內侍垂手侍立,大氣不敢出。
花廳里,王振坐府的幾個清客和賬房先生,早已失了往日的談笑風生,個個如坐針氈,面前的上好龍井早已涼透,卻無人有心思啜飲。
他們交換的眼神里充滿了焦慮和恐懼,彼此低聲議論著外面的風聲,卻又怕隔墻有耳,聲音壓得極低,如同蚊蚋。
“聽說……馬順在詔獄里,被張老公爺親自審的,十根手指……沒一根是好的了……”
“毛公公更慘,怕是熬不過‘梳洗’了……”
“工部那個李郎中,前天剛攀扯出內官監的一個少監,今早就聽說那少監在值房里‘懸梁’了……”
“外頭都在傳,要求嚴懲元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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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振的書房,門窗緊閉,厚重的絨簾擋住了大部分光線。
往日里熠熠生輝的玉器瓷器,此刻在昏暗中沉默,如同蒙塵的陪葬品。
王振癱坐在寬大的紫檀木圈椅里,他形容憔悴,眼窩深陷,布滿血絲的眼珠死死盯著書案上一封被揉皺又展開、展開又揉皺的信箋。
那是三天前曹吉祥最后一次用命傳遞進來的消息。
“……干爹容稟:毛、馬二公受刑慘酷……攀扯甚廣……雖尚未明指干爹,然所供攀扯之網甚廣,牽涉工部、內官監、兵仗局十數人……三楊閣老處,態度曖昧不明……老祖宗慈寧宮依舊宮門深鎖,問安折子一概退回……干爹,情形危殆!唯今之計,盼小主子念及舊情,于老祖宗駕前斡旋……”
“蠢材!愚不可及!”王振喉嚨里滾出嘶啞的低吼,聲音干澀得如同砂紙摩擦。
他猛地抬手,似乎想將那張信箋撕碎,最終卻又無力地垂下,手指神經質地抽搐著。
“指望那個奶娃娃?他懂什么朝堂傾軋?懂什么生死攸關?他的眼淚,在老祖宗面前……屁用沒有!咱家的命……懸在老祖宗一念之間!一念??!”
他猛地捶打自己的胸口,蟒袍發出沉悶的噗噗聲。
就在這時,書房外傳來一陣極其輕微的腳步聲。
那是趙百戶帶著力士,在進行例行的日間巡查。
腳步聲在緊閉的書房門外停頓片刻,仿佛一雙冰冷的眼睛正隔著門板窺視,隨即又橐橐遠去。
這聲音,如同鈍刀,每一下都精準地切割在王振緊繃的神經上。
府邸已被徹底隔絕。
外界的消息如同石沉大海,而府內任何一絲異常的響動,都逃不過外面那些鷹犬的耳目。
曹吉祥上次的潛入是奇跡,亦是絕唱。
那天曹吉祥送來密信匆匆鉆回地道后不久,地道深處便傳來了令人心悸的刀刃入肉聲,和幾聲短促戛然而止的慘叫。
曹吉祥完了,那條密道也完了。
錦衣衛用刀和血清理了門戶,填死了后路,卻偏偏沒有沖進來拿他問罪。
這份冷酷的“體面”,比直接枷鎖加身更讓他感到萬蟻噬心的煎熬!
此刻他成了真正的聾子、瞎子!這種被徹底剝離權力觸角、與世隔絕的恐懼,比酷刑更甚,正一點點啃噬著他的理智。
他猛地站起,焦躁地在厚厚的地毯上來回踱步。
毛貴、馬順能扛多久?
那些酷刑……詔獄里的手段,他比誰都清楚!他們會不會在無休止的折磨下最終崩潰,吐露出那些足以將他千刀萬剮的秘密?
那張越扯越大的網,會不會最終勒緊他的脖子?
太皇太后……那個掌控著生殺予奪大權的老婦人,她對自己,還有多少舊情可念?
巨大的恐懼如同冰冷的潮水,一陣陣淹沒他的頭頂
“不會的……不會的……”他用力甩頭,像要甩掉腦中恐怖的幻象,更像是在用盡全身力氣說服自己,聲音虛弱得像破舊的風箱。
“老祖宗……念舊……咱家伺候小主子……從襁褓……穿衣喂飯……開蒙講古……”
他語無倫次地重復著,目光失焦地投向厚重的窗簾,仿佛能穿透重重宮闕,看到乾清宮暖閣里那團小小的身影。
此時無數畫面不受控制地在他腦中翻騰:小主子蹣跚學步時撲向他的懷抱;生病發熱時攥著他的手指不肯放;聽他講宮外趣聞時那雙亮晶晶、充滿依賴的眼睛……還有……還有在慈寧宮里,那帶著哭腔的“求情”……
“王先生對孫兒可好了……天天都來給孫兒講外頭的新鮮事兒……那些管造軍械的壞奴婢,定是看王先生太忙了,這才敢偷偷地做壞事,欺瞞王先生的!”
對!就是這句話!
雖說是越描越黑。
但那也豈不是說明是小主子在笨拙地為自己開脫?。?/p>
這稚嫩帶著委屈的童音,此刻在王振充滿期盼的臆想中,完全變了味道。
他渾濁的眼中猛地爆發出強烈的光芒,如同瀕死之人回光返照。
巨大的期盼瞬間壓倒了恐懼,給他帶來一種近乎虛脫的眩暈感。
王振踉蹌著扶住書案,急促地喘息著。
他需要這個念想!
他必須緊緊抓住這個念想!
否則,這無邊無際的禁足、這無處不在的監視,會把他活活逼瘋!
“主子……老奴的小主子啊……”
“您可一定要記著老奴的好……您一定要……再去替老奴說句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