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宮暖閣內,炭火融融。
朱祁鎮收服陳安的快意尚未消散,暖閣門口厚重的錦繡棉簾便被無聲地掀開一道縫隙。
無人通傳,王振那張堆滿恭敬的老臉便自顧自的探了進來,他目光飛快地在肅立的陳安身上掃過,隨即又回落在朱祁鎮身上。
“主子。”近前王振的聲音特意壓得又輕又柔,“尊老祖宗的慈諭……要您即刻過去慈寧宮問話呢。”
他頓了頓,語氣再帶上恰到好處的關切和無奈,仿佛在透露著什么內情似的:“唉,老祖宗問起昨日河務的事兒了,問得可細了…老奴無法,自然得據實回稟。”
“但我說的是,主子您吶,心善,最是體恤臣子不易,見那于謙言辭懇切、憂心如焚,一時不忍,才允了那快辦的章程。
“老祖宗聽著,立時有些掛心不下,這不,就急著要見小主子了。”
來了!
朱祁鎮心中腹誹,你這老王八蛋話術可夠陰的!
你這是一邊在祖母面前給自己貼“心軟”、“易受臣子言語影響”的標簽,一邊又再誘導自己坐實這個人設啊!
聽完王振的回話,朱祁鎮臉上條件反射般切換成了孩童的懵懂和一絲恰到好處的緊張。
他刻意裝作下意識地抓緊了貂裘柔軟的邊緣,小臉上擠出點不安,聲音糯軟的道:“啊?祖母找我?王先生……祖母她……是不是因為昨天孫兒心軟,由著于卿,惹她老人家生氣了?”
王振滿意的看著小皇帝乖巧的反應,俯身寬慰:“主子莫怕!老祖宗最是疼您!您待會兒啊,就像剛才這樣,照實說就行,老祖宗知道您心慈仁厚,只會更疼您,斷不會真怪您的!反正萬事有老奴在旁幫襯著呢!”
他再次誘導朱祁鎮承認“心軟”。
朱祁鎮心里冷笑:果然如此!
這老王八蛋,不就是想把我在皇祖母面前,塑造成一個離不開你王振輔佐的軟弱幼主嗎!
朱祁鎮雖然心里明鏡似的,但嘴上卻依舊糯糯地應道:“嗯……那,那多勞王先生照顧了。”
他順從地從軟榻上滑下來,開始由著王振和陳安一左一右伺候著整理衣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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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寧宮里,炭火燒得極旺,熏香裊裊,暖得讓人發昏。
太皇太后張氏歪在紫檀木嵌螺鈿的貴妃榻上,身上蓋著厚厚的錦被。
她穿著件素色織金云肩,鬢角銀絲不多,精神瞧著還行,只是那雙歷經三朝、洞若觀火的眼睛,銳利得如同探照燈,在剛進門的朱祁鎮身上來回掃視。
走到榻前,朱祁鎮規規矩矩行了大禮,奶聲奶氣道:“孫兒給皇祖母請安。”
“起來吧,到祖母跟前來。”張氏的聲音不高,帶著點久居上位的威嚴。
她見到孫兒有些怯弱,只得又把語氣刻意放軟了些,“天兒冷,瞧把我孫兒這小手冰的。”
說著,她伸出手來,把朱祁鎮拉到榻邊坐下,還用身上錦被捂住了他的小手,動作親昵,卻也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控制感。
嚯!先打溫情牌!
朱祁鎮心里跟明鏡似的,但面上卻立刻綻放出依賴孺慕的笑容,他小腦袋甚至還往張氏胳膊上蹭了蹭:“皇祖母這兒真暖和!”
論演技,后世哪個掛廳的不是影帝?
看著孫兒的嬌態,張氏眼底的銳利似乎柔和了一瞬,他摩挲著朱祁鎮的毛茸茸的小腦袋道:“暖和就好,聽說……你昨日在文淵閣,見著那于謙了?”
皇祖母這話題真是切入得自然而又致命。
朱祁鎮心弦繃緊,面上卻是一片天真坦蕩,還帶著點小興奮:“嗯!見了!皇祖母,于卿可厲害了!他說黃河發大水,好多百姓房子都沖沒了,他急著要去救人!孫兒……孫兒看他急得不行,那么大的人說話都帶著哭腔!”
他巧妙地將“急切”歸因于于謙的“哭腔”,強化自己“心善易感”的形象。
張氏“哦”了一聲,繼續慢悠悠地問道:“那……他急著走,連規矩都不顧了,你就由著他?還讓王振、閣老他們連夜辦差?”
她語氣平淡,但里面蘊含的那股子質問的意味,卻濃得化不開。
朱祁鎮心里冷笑:這老王八蛋,果然在祖母跟前添油加醋說我心軟,易被臣子言語所動,甚至有失威儀了!
但為了于謙,為了河南的受災群眾,先容你得意幾天。
聞言朱祁鎮的小臉立刻垮了下來,委屈巴巴地,還帶點后怕的說道:“孫兒……孫兒也不想壞了規矩!楊先生他們都說了,要按規矩來……”
他偷唲了一眼侍立在祖母身后的王振,小眼神怯生生的,“可是……可是于卿他說……他說要是去晚了,老百姓沒飯吃沒地方住,會……會鬧出大亂子的!他說這叫民變!孫兒……孫兒害怕……”
對不住了,于謙,反正你一時半會回不了京,先幫朕背鍋吧!
朱祁鎮適時地縮了縮脖子,小手緊緊抓住張氏的衣袖,仿佛真的被“民變”嚇著了。
張氏眉頭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目光掃向王振。
王振立刻微微躬身,一臉“確實如此,老奴當時也嚇壞了”的表情。
“民變……”張氏咀嚼著這兩個字,眼神沉了沉。
她歷經數朝,深知這兩個字的分量。
于謙這話,雖然刺耳,但未必是危言聳聽。
天災加上**延誤,本就最容易出亂子。
朱祁鎮察言觀色,感覺火候差不多了,立刻按王振教的,乖巧補救道:“后來……后來還是王先生厲害!他想了個好法子!”
他小臉揚起,帶著點崇拜看向王振,“王先生說,規矩是金水橋,不能亂!但是事情太急了,可以……可以讓大家湊一起,快點把該辦的事都辦了!他還說親自來跟皇祖母您說清楚!孫兒覺得王先生說得對,就……就答應了。”
聞言張氏的目光在王振和朱祁鎮之間轉了個來回。
小孫子這番應對,是把問題的原因推給了于謙的危言聳聽和王振的老成安排,而自己只是一個既心善又懂事的乖寶寶。
此刻老人家緊繃的臉色終于松動了些,帶上了點慈祥的笑意,她捏了捏朱祁鎮的小臉,寵溺的說道:“你這孩子,心是好的,就是膽子小了點。于謙那是個直性子,說話沖,嚇著你了。王振嘛……辦事還算穩妥。”
她頓了頓,語氣又重新帶上幾分告誡:“不過,孫兒啊,你再小也是皇帝,你要記住。這天下是咱朱家的天下,規矩是祖宗的規矩。心軟是好事,但該立威的時候,也得立得住!不能由著臣子牽著鼻子走。明白嗎?”
朱祁鎮在心里翻了個白眼:明白!太明白了!不就是既要當又要立嘛!古往今來體制內標準操作!
他面上如小雞啄米般點頭連連,眼神無比堅定,咬牙奶聲說道:“孫兒記住了!皇祖母教誨,孫兒一定刻在心里!”
張氏看著孫兒這“孺子可教”的模樣,臉上慈祥更甚,拍了拍他的手:“好孩子,知道學就好。去吧,回去好生歇著。”
一場摸底敲打,在朱祁鎮精湛的“萌娃演技”下,就這么有驚無險地混了過去。
王振落后半步跟著朱祁鎮走出慈寧宮,低垂的眼皮下,一絲難以掩飾的得色飛快掠過。
成了!他心中暗忖。
剛才小主子這番應對,已經在老祖宗面前坐實了心軟、易被臣子言辭所動、遇事需老奴我拿主意的印象。
往后,這‘輔佐幼主、穩定朝綱’的重任,舍我其誰?!
尤其最后老祖宗那句“辦事還算穩妥”,更是難得的認可與授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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厚重的慈寧宮門在身后緩緩合攏,隔絕了那片暖香熏人的天地。
跟老太太斗心眼子,比蓋一天奏折還累!不過…值了!
朱祁鎮揉了揉笑得有點僵的小臉,瞥了一眼身旁看似恭順的王振,立刻又換上那副人畜無害的懵懂表情,甚至還縮了縮脖子,仿佛此刻的他,真的只是個怕冷又有點疲憊的小孩。
藏得深,才能釣大魚…老王八蛋,你且看朕這‘九歲稚童’,演技是否牛比?
王振落后半步小心翼翼的跟著,他看著小皇帝那副稚氣未脫、對自己帶有依賴的模樣,心中最后的一絲疑慮也徹底散去,只剩下掌控一切的篤定和輕蔑。
他臉上堆起十足的恭順與欣慰道:“主子今日應對得體,進退有度,老奴瞧著…真是欣慰又心安吶。”
朱祁鎮心里冷笑:心安?是心安朕這‘提線木偶’越發順手吧!
看來我想要提前親政?你這塊絆腳石,必須盡早踢開!
心理雖想著這般,但他小臉上卻又給王振回了個甜甜的微笑,甚至還帶著點孩童被夸贊的羞澀:“都是皇祖母疼孫兒,也多虧王先生提點!先生最好了!”
說著完,他還很自然地伸手拉了拉王振的袖子,一派孩童的親昵依賴。
王振臉上的笑容頓時加深,如同老農看著精心澆灌、終于開始按自己心意成長的幼苗,帶著一種由我掌控成才的滿足感。
他微微挺直了腰身,語氣更加隨意:“這是老奴本分!以后主子萬事先找老奴商量,定然不會出錯,今個兒天寒,小主子快些回宮吧。”
“嗯!”朱祁鎮用力點頭,像只聽話的小雀兒一樣,邁開小短腿“噠噠噠”地加快了步子往乾清宮方向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