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年輕人其實是于戈魯,他剃著黑一塊白一塊像是被狗啃過似的青黑色光頭,上身穿著滿是補丁的灰色土布衫,下身穿黑灰色挽腰式的黑布大褲衩(所謂挽腰,是指褲腰是一圈大白布,把大白布 折疊在腰上 ,再用白色粗布條當(dāng)腰帶捆住褲子),腳蹬一雙茅草編織的破草鞋。完全是一副湖北鄉(xiāng)下種稻的農(nóng)夫打扮 ,可他那張白凈清秀的臉頰 ,高挑的身材 ,細嫩的皮膚 ,卻像是個公子哥。
于戈魯端著餛飩,走在街巷里并偷偷觀察周邊情況:太陽曬著路邊翠綠的丁香樹,曬著翠綠的牽牛藤花,曬著翠綠的爬山虎 。衣衫襤褸的乞丐倚在墻角旮旯曬太陽,氣喘吁吁的苦力拉車工人,脖子套著拉車繩索,吃力地拽著沉重的嘎吱響的木輪板車,汗水珠遍布全身,黝黑的肩膀上及后背上的細細汗珠,被陽光照射得閃閃發(fā)亮,像是苦難人的婆娑淚水,濕透了墊在肩膀上的破布,濕透了粗壯油光的拉車繩索 ,甚至濕透了肥大破短褲的褲腰 ,**的已經(jīng)變形的黑黢黢腳面上凸繃著粗大的青筋,長短不一的腳趾頭緊緊摳住松軟黏稠的土路泥土,兩只腳來回交替著前行以獲取拉扯力量的支撐。小腳婦女穿著補丁疊補丁的破衣衫挎著破包袱,一瘸一拐地急匆匆走在坑洼的泥土路上。看起來街巷里 沒有可疑情況 ,于戈魯放心回到雜貨鋪。
“餛飩來啦 , 吃吧!”
“ 哎 ,燕娃兒你先吃吧 。我把這點活做完再吃 。”
在茅草屋的后院有個搭話的女人正在忙著編竹筐。她看上去只有二十幾歲的樣子,她留著一條粗大的長辮子,一雙大大的眼睛,上身穿著暗紅色的帶花小褂,下身穿灰色土布褲,腳穿茅草鞋 。她在 一家有錢人家里做幫工,平時很少回家,她是武漢地下黨組織安排在于戈魯身邊做傳遞情報的交通員,主要任務(wù)就是掩護于戈魯?shù)墓ぷ鳌D羌矣绣X人其實也是地下黨的成員,那個有錢人跟于戈魯互相不認識 ,唯有這個姑娘才知道情報應(yīng)該傳送到何處。
為了保密 ,黨組織給予戈魯另起名為“劉燕娃” ,真實姓名 、籍貫等信息任何人不得提起 。燕,表示他是河北人 ,娃則是表示他是年輕人。
看于戈魯?shù)拿┎菸荩渌┎菸輿]有什么區(qū)別 。矮矮的,屋門也很小,除了房頂上密密麻麻的茅草 ,整個房子都被藤蔓包裹著 ,看不出墻壁是泥巴砌成的。
房門是用竹子編制的,走進屋,里面竟然裝有電燈,雖說光線不好很灰暗,但是比煤油燈可亮堂多了 。土墻上掛滿了各種竹制品 ,除了睡覺的床外,到處都是各種各樣的鐵制品 、竹制品,各種或做工或打魚用的商品,擺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真是叫人無法走路 。再往里走 ,出了屋便來到一個小院子 。小院子四周都是房屋,也是堆滿了各種凌亂不堪的雜物,窗戶上墻壁上也爬滿藤蔓。那些破舊的房間也有電燈 ,也有床鋪 ,甚至有大水缸有八仙桌 ,還有竹制圈椅。
院子里有一口水井 ,扁擔(dān)呀水桶呀橫七豎八地立在一旁 ,在窗臺下面還有個竹子編成的鴨籠子, 是圈養(yǎng)鴨子的地方 ,幾只大白鴨在院子里亂跑 。再往里走 ,又是一個非常小的小院子 ,種著棵柳樹, 長長的柳枝探到墻外面去了 。樹下的院墻也有個不起眼的小門 , 出了這個小門則是一片茂密的竹林,這片竹林里有個用竹子圍起來的廁所 ,再往竹林深處走 ,人便會走得無影無蹤了。
劉燕娃也就是于戈魯 ,在竹制櫥柜里拿了兩只黑土陶碗 ,用水瓢在水缸里撈了點水把碗洗了洗,把餛飩分成兩份倒在兩個黑土陶碗里 ,又拿了兩把竹子小湯匙也放在兩只碗里。他端起一只碗走到姑娘身邊:
“來 ,別忙了 ,先吃飯 。”
姑娘名叫:付菱花 ,是土生土長的漢口人 ,她原本在織布廠當(dāng)紡織工人 ,也是地下黨的交通員,由于她原來的聯(lián)系人被國民黨抓捕并被殺害,為了不連累她,黨組織便讓她離開工廠到綢緞莊-也是地下黨成員的商鋪里當(dāng)?shù)陠T。于戈魯來到武漢后,黨組織安排付菱花給于戈魯當(dāng)助手兼交通員,為了掩護身份方便工作 ,讓他們兩個人假扮夫妻生活在一起。
付菱花這個姑娘非常體貼人,她知道劉燕娃是北方人,可能既不習(xí)慣吃南方的飯食也不適應(yīng)南方的酷熱潮濕。所以在生活上總是處處為劉燕娃著想,比如說盡可能淘換些玉米面呀地瓜粉呀,做給劉燕娃吃 。口味呢也是偏向于微咸而不甜不辣的菜品,知道他是海邊長大的,所以盡量搞些小魚小蝦的 菜做給他吃 ,好在湖北是魚米之鄉(xiāng) ,小魚小蝦小螃蟹到處都有。
劉燕娃雖然出身于大地主家庭,但從小吃了不少苦。他自己也是心靈手巧,他會中醫(yī)號脈開藥方,也會推拿針灸,尤其是擅長針灸刮痧。在青島時,他就給很多人開過藥方治過病,針灸刮痧的醫(yī)術(shù)在青島比較有名氣,他口碑很好 。他也會做木匠活 ,比如打造個桌椅板凳 、櫥柜衣柜什么的,可以說是手到擒來,工藝水平甚至比專業(yè)木匠還要好。他也會炒菜做飯,因為他自小就特別喜歡炒炒煎煎烹烹炸炸的廚藝,當(dāng)年在先生家讀書時,也不時地露兩手,讓先生跟師娘特別喜歡他,也是因為家庭變故不得不學(xué)門廚房手藝想辦法解決自己吃飯的問題。
當(dāng)然 ,他主要的本領(lǐng)是收發(fā)電報 ,是提著腦袋干革命所需要的本領(lǐng) 。不過 ,在白色恐怖的當(dāng)下,黨組織不允許他做除發(fā)電報外的任何事情,甚至不允許他當(dāng)著外人的面表現(xiàn)出有識文寫字的能力,他只能處處低調(diào)行事 ,只能當(dāng)一個又傻又笨的人。
付菱花坐在小板凳上,手里拿著竹篾快速地編織著竹筐,能看出手指頭磨出的繭皮發(fā)白很厚,靈活的十根手指頭好像是在跳倫巴舞,非常有連貫性非常有節(jié)奏地舞動著,刺刺愣愣老想逃跑的竹篾被她的手指頭馴服得好乖,一條條竹篾整整齊齊地排列在一起,漂亮的竹筐像變戲法似的很快就成型了。
她抬起頭笑瞇瞇地看著劉燕娃 ,在她印象中 , 北方男人應(yīng)該像是小說《水滸傳》里描寫的那樣,是又豪爽又彪悍的漢子。可是眼前的北方漢子竟然那么謙遜 ,那么柔情 ,那么心細 ,那么 … … ,雖然 身穿破破爛爛也不合體的衣服,雖然滿腦袋的秀發(fā)被剃得精光,雖然努力把自己打扮得像個湖北農(nóng)夫粗人 ,可他言談舉止卻像是城里的書生 。我在漢口生活了二十多年 ,還從沒遇見過像他這樣的男人。也別說,看到他我心里就會有一種怪怪的感覺,黨組織派我來是配合他做黨的工作,只是當(dāng)他的假扮媳婦 ,不能胡思亂想的 ,想到這里 ,感覺自己的臉頰微微有些發(fā)熱泛紅。
看著劉燕娃遞過來的餛飩碗,付菱花趕忙接過來,碗里也就是四五個餛飩 。只買了一份餛飩,兩 個人分著吃 ,劉燕娃他一個大男人一份都不夠吃 ,還要再分給她一半吃 ,付菱花心里一陣酸楚。
“燕兒娃子 ,你吃吧 ,不用管我 ,我再等會兒就去東家那里吃飯 ,我在那里比你吃得好多了 。”
說著 ,付菱花把碗放在藤桌上 。劉燕娃看著付菱花清秀的臉 ,嘿嘿一笑:
“菱花 ,我是看你辛苦 ,忙完外面再忙家里的 ,很不容易 ,你還是把餛飩吃了吧 。”
“燕兒娃子 ,我不吃了 ,還是省給你自己吃點好的 ,多吃點 ,每天總是吃那些菜團子那可不行。我在東家吃飯 ,一點也不虧了我自己 ,你就放心吧!”
劉燕娃拿毛巾擦了擦額頭上的汗,又把地上的雜物順了一下,給菱花騰出走路的地方,又囑咐菱花:
“家里的活 ,我能干 ,竹筐在這幾天很好賣 ,我也編得很多 ,你不用惦記我 。”
“那我走了 ,東家還等著我 ,晚上回來我把衣服給你洗了 。”
“我也能洗衣服 。”
“你看你 ,一個大男人洗什么衣服!讓人看了笑話 ,我回來洗 ,你別動 。”
“好吧 ,好吧 。你拿好傘 ,注意路上的泥水 ,別滑倒 。”
“我走了 。”
付菱花看著劉燕娃 ,微微一笑 ,推開竹門走到院子里 ,看著亂跑的大白鴨 ,又囑咐劉燕娃:
“別忘了喂鴨子 。”
“知道了 。”
付菱花走到前屋的臨街商鋪,看了看雜物商品擺放還算有條不紊,回頭又對跟出來的劉燕娃告別:
“你回去吧 ,我走了 。”
付菱花手拿著雨傘 ,急匆匆朝東家的方向奔去。
西邊的片片云彩被慢慢落山的太陽涂滿金黃色 , 陽光映照著漫天飛舞的那些雪白的蒼鷺紅頂鶴,還有那些拼命搖曳白里透紅的翅膀細細的長腿紅腦袋黑喙的朱鹮,以及一邊嘰嘰喳喳地吵鬧一邊焦躁不安飛舞的杜鵑鳥 ,鳥兒們像是在舉行空中芭蕾舞會 。它們時而追逐晚霞 , 時而落滿大樹落滿屋脊。
付菱花急急地走在路上,柳枝不時地撞到她的臉上。她穿過泥濘的胡同,又經(jīng)過硬邦邦的沙石路,一邊走一邊查看身后有沒有盯梢的人 。兜了幾個彎,來到一個古樸的木制小樓 。這是一家綢緞莊 ,門 前有三三兩兩的乞丐在轉(zhuǎn)悠,在等待討要的機會,因為他們認定來綢緞莊購物的男人女人們,都是能吃飽飯且兜里還有幾枚銅板的人。還有幾個洋車夫也在等客,他們也跟乞丐有同樣的想法。其中車夫 里有地下黨的人 ,看他們優(yōu)哉游哉的樣子 ,說明這里沒有異常情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