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的燈火徹夜未熄。侯硯卿伏案疾書,將陳三指提供的關鍵信息與現場勘查所得一一對應、串聯。熾金礦粉、火浣布、冷香符文、北方薩滿…這些線索如同一把把鑰匙,正在艱難地開啟一扇通往未知黑暗的大門。
“來人!” 侯硯卿擱下筆,聲音帶著熬夜的沙啞,卻依舊銳利,“持我手令,即刻查訪長安城內及近郊所有精通以下技藝者:其一,西域金器、玉石切割的頂尖匠人,尤其擅長處理‘熾金礦’者;其二,通曉火浣布秘法、能將其加工至極細絲線或特殊形態者;其三,精通道家煉丹爐火、高溫控制之術者;其四,通曉機關消息、尤其是精密觸發裝置者!重點排查:將作監退隱老吏、西市胡商工坊、道觀丹房!凡有可疑,立即回報!”
命令迅速傳達下去。一張無形的大網,開始撒向長安城的各個角落。西市,這個匯聚天下奇珍異寶、三教九流之地,自然成為了重點中的重點。
侯硯卿并未坐等消息。他換了身半舊的青布直裰,戴了頂遮住半張臉的范陽氈笠,只帶了一個機警干練的司直,如同一個尋訪新奇貨物的普通行商,一頭扎進了西市迷宮般的街巷里。
西市午后,正是最喧囂沸騰的時刻。駝隊堵塞了道路,鈴鐺叮當作響。胡姬當壚賣酒,笑聲潑辣。香料鋪子濃烈的氣味混雜著皮貨店的腥膻、鐵匠鋪的煙火氣,形成一股獨特的、充滿野性與活力的市井洪流。各種語言的叫賣聲、討價還價聲、爭執聲,匯成一片震耳欲聾的背景音。
侯硯卿的目標很明確:那些隱藏在深巷中、門臉不大、卻有著特殊手藝的胡人工坊。他憑借多年辦案練就的眼力和對市井的熟悉,避開熱鬧的主街,專挑那些狹窄、幽暗、彌漫著金屬或奇異材料氣味的后巷。
“鐺…鐺…鐺…” 沉悶而極富韻律的敲擊聲從一條死胡同盡頭傳來,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
侯硯卿循聲走去。胡同盡頭,是一扇毫不起眼的黑漆木門,門上沒有任何招牌,只掛著一串用獸骨和銅鈴穿成的風鈴。敲擊聲正是從門后傳出。
司直上前,按照侯硯卿事先的吩咐,用特定的節奏敲了敲門環。
敲擊聲停頓了片刻。門“吱呀”一聲,開了一條縫。一張布滿刺青、如同鬼畫符般的臉探了出來,眼神警惕而兇悍,操著生硬的漢話:“找誰?”
“聽說阿史勒大師的‘天火鍛金術’獨步西市,特來求教。” 司直按照侯硯卿交代的暗語說道。
刺青臉上下打量著他們,尤其在侯硯卿遮住臉的氈笠上停留片刻,才緩緩拉開門:“等著。” 說完縮回頭,門又關上了。
過了約莫一盞茶功夫,門再次打開。刺青臉示意他們進去。
門內是一個不大的天井,堆滿了各種奇形怪狀的礦石和半成品金屬塊。空氣中彌漫著濃烈的硫磺、硝石和金屬燒灼后的混合氣味,異常刺鼻。天井盡頭是個敞開的工棚,爐火熊熊,映照著一個異常高大的背影。
那人背對著門口,正揮舞著一柄巨大的鐵錘,敲打著一塊燒得通紅的、閃爍著奇異星芒的金屬塊!每一次錘擊落下,都火星四濺,發出沉悶如雷的巨響!更令人驚異的是,那人**的上身肌肉虬結,古銅色的皮膚上竟隱隱流動著一層暗紅色的光澤,仿佛在吸收爐火的熱力!汗水滴落在滾燙的鐵砧上,瞬間化作白氣嗤嗤作響。
侯硯卿的目光,卻死死盯住了那人身邊工作臺上放著的一小撮東西——那是一種閃爍著暗金色澤、如同細碎星辰般的粉末!熾金礦粉! 他絕不會認錯!
“阿史勒大師?” 侯硯卿開口,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了震耳的敲擊聲。
敲擊聲驟停。那高大的背影緩緩轉過身來。
這是一張典型的突厥人面孔,深目高鼻,顴骨突出,一道猙獰的刀疤從眉骨斜劈至嘴角。他眼神如同鷹隼,帶著一種長期與火焰和金屬打交道的野性與滄桑。他目光如電,掃過侯硯卿遮面的氈笠,最終落在他那雙平靜卻深不見底的眼睛上。
“求教?” 阿史勒的聲音如同砂石摩擦,生硬而直接,“教什么?天火鍛金,只鍛殺人之兵,不造賞玩之物。”
“正是為殺人之兵而來。” 侯硯卿坦然迎上他的目光,向前一步,從袖中取出一個用厚厚油布包裹的小包,小心打開一角,露出里面那截烏金色的斷線,“敢問大師,可識得此物?”
阿史勒的目光落在斷線上,那鷹隼般的瞳孔驟然收縮!他一把抓過油布包,動作快如閃電。他捏起那截斷線,湊到眼前,又拿到爐火旁仔細觀看那光滑如鏡的斷口。他的手指關節因為用力而發白,臉上那道刀疤都似乎扭曲起來。
“烏金火線!” 阿史勒的聲音帶著難以置信的震驚,甚至…一絲恐懼?“此物…此物怎會流落在外?!還…還斷了?!”
“烏金火線?” 侯硯卿心中劇震,表面卻不動聲色,“請大師明示。”
阿史勒猛地抬頭,眼中兇光畢露,死死盯著侯硯卿:“此物乃我族不傳之秘!以隕星烏金糅合雪山火浣布之精粹,在火山熔巖口錘煉十年,方得寸縷!其性至剛至韌,至陰至寒,卻又蘊含一絲地火本源!一旦以秘法催動繃緊,再以‘熾金星火’引燃其芯…” 他指了指旁邊那撮暗金色粉末,“…瞬間所生之熱,可熔金鐵,切玉如腐!是制作‘天火刃’的核心!但此物煉制之法早已失傳,存世極少,皆被王庭秘藏!你們…從何得來?!”
烏金火線!熾金星火引燃!天火刃!侯硯卿腦海中瞬間閃過庫房內那平滑的斷口、灼傷的焦痕、崩碎的金屬基座!一切都對上了!這就是那件奇門兵器的真面目!一根繃緊的、被瞬間引燃的烏金火線!
“此物涉及一樁命案。” 侯硯卿直言不諱,“死者乃西市巨賈沈萬金,身首分離于密室,傷口平滑灼焦,現場幾無血跡,只留下此斷線!大師可知,長安城中,還有誰能接觸或制作此物?”
阿史勒聞言,臉上的震驚瞬間化為暴怒和一種深切的恐懼:“沈萬金?那個‘賽波斯’?他死了?活該!這蠢貨!竟敢私藏此等兇物!‘天火刃’乃雙刃魔兵,殺敵亦噬主!稍有不慎,引火者先死!” 他喘著粗氣,眼神變幻不定,“長安城中…除了我這半桶水勉強能辨識其材質,懂得其恐怖…絕無第二人能造!此物必是從外面流入!而且…能用此物設下如此精密機關殺人的…必是深諳其性、且身懷秘法操控之人!非我族大薩滿或掌握古老傳承的武士不可為!”
“大師的意思是…” 侯硯卿緊追不舍,“此物…以及能操控它的人,很可能來自…范陽?平盧?”
阿史勒身體猛地一震,如同被毒蛇咬了一口!他死死盯著侯硯卿,眼神充滿了忌憚和警告:“禍從口出!有些名字,提都不能提!” 他一把將油布包塞回侯硯卿手中,如同扔掉一塊燒紅的烙鐵,“拿著你的斷線,滾!立刻滾出我的地方!此事與我無關!我什么都不知道!”
他轉身,對著熊熊爐火,再次掄起了巨錘,用盡全力砸向鐵砧上的金屬,發出震耳欲聾的巨響,仿佛要將所有的不安和恐懼都砸進金屬里。
侯硯卿知道再問不出什么了。阿史勒的反應,已經說明了一切。烏金火線、熾金星火、天火刃…這些來自突厥秘傳的恐怖殺器,竟然出現在長安,并被用來制造了一起密室斷頭案!而能擁有并操控它們的,指向了那個擁兵自重、野心勃勃的北方梟雄!
就在侯硯卿轉身欲走之時,一個司直匆匆從天井外閃入,附在侯硯卿耳邊,語速極快地低語了幾句。
侯硯卿眼神陡然一凝:“將作監的劉典簿…死了?昨夜醉酒失足,跌入自家后院井中?”
早不死,晚不死,偏偏在他下令重點排查將作監退隱老吏的時候死了?侯硯卿心中冷笑。這“失足”,未免也太及時了些!
“走!” 他不再停留,帶著司直迅速離開這彌漫著硫磺與恐懼氣息的工坊。
西市喧囂依舊,但侯硯卿卻感到一股無形的寒意正從四面八方悄然圍攏。匠門覓奇兵,覓到的不僅是兇器的線索,更是一條盤踞在長安城陰影中、隨時可能擇人而噬的毒龍!而將作監劉典簿的死,則像一記無聲的警告,提醒著他,這潭水,比他想象的更深、更渾!胡坊龍蛇混雜,但真正的巨鱷,或許并不在這市井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