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武軍的玄甲鐵騎,如同沉默的黑色洪流,將侯硯卿從陰森污穢的詔獄,護送到了長安城東南隅的皇家禁苑——梨園。
此地與詔獄判若云泥。亭臺樓閣掩映在初冬疏朗的林木間,曲徑通幽,引渭水支流為池沼,雖值冬寒,依舊透著幾分清雅靈秀之氣。侯硯卿被安置在一處臨水的精舍內,名曰“聽雪軒”。軒外有龍武軍精銳把守,戒備森嚴,卻無詔獄的陰森暴戾。太醫被秘密傳來,為他清洗傷口,敷上珍貴的金瘡藥,奉上清淡卻滋補的藥膳。身上的鐐銬也換成了更輕便的軟鎖,行動稍得自由,卻依然困于這方精舍之內。
這突如其來的“優待”,如同迷霧,更讓侯硯卿心生警惕。圣人此舉,用意何在?是念及他往日破案之功?還是…因為他手中掌握的線索,觸動了更深層的隱秘?
他身上的外傷在太醫的精心照料下開始收斂,但內里的損耗和心頭的疑云卻絲毫未減。當值的龍武軍士兵如同泥塑木雕,問不出一句話。送飯的內侍更是低眉順眼,如同啞巴。
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以及…研究他拼死帶回的那塊碎石片。
精舍內有書案筆墨。侯硯卿避開窗外的視線,將碎石片小心地放在一張素白宣紙上。碎片的邊緣參差不齊,一面沾滿了黑灰和凝固的燈油,另一面則相對干凈,露出了石壁原本的青灰色。他取出藏于發髻內的一根特制銀針——這是他僅存的“吃飯家伙”之一,用指甲小心翼翼地刮下附著在干凈石面上的那些微小的暗紅色蠟狀物。
刮下的粉末極少,混合著石粉,在雪白的宣紙上聚成一小撮。侯硯卿湊近,凝神細嗅。果然!那核心的甜腥冷香,比在詔獄時更加清晰!更讓他心驚的是,這香氣深處,似乎還潛藏著一絲極其微弱、卻異常熟悉的焦糊腥氣——與他在沈萬金尸體斷頸焦痕處刮下的粉末氣味,隱隱相合!
“封存…與灼燒…”侯硯卿喃喃自語,眼中精光閃爍。陳三指說過,冷香用于封存,而熾金礦粉與火浣布用于灼燒切割。這石壁縫隙里的蠟狀物,同時帶有兩者的氣息殘留!這意味著什么?難道那堵墻后,不僅封存著某物,還曾進行過與“天火刃”類似的…高溫操作?
這個發現讓他不寒而栗。詔獄深處,天子腳下,竟然隱藏著如此詭秘的工坊?!
就在他凝神苦思之際,精舍的門被輕輕推開。一名身著青色宮裝、年約四十許、面容清癯、氣質沉穩的內侍悄無聲息地走了進來。他手中托著一個黑漆木盤,盤上放著一個素雅的青瓷藥碗,熱氣氤氳。
侯硯卿不動聲色地用衣袖蓋住桌上的宣紙和碎石片。
那內侍將藥碗輕輕放在書案一角,并未立刻離開。他的目光掃過侯硯卿蒼白的臉,最后落在被衣袖半掩的宣紙上,那一點暗紅色的粉末上。
“侯少卿,”內侍開口,聲音不高,帶著一種久居宮闈的平和,卻字字清晰,“這梨園的花木,今冬養護得精心,有幾株綠萼梅,已然打了骨朵兒。只是這軒內,似乎染了些…不該有的雜塵之氣?”
侯硯卿心中猛地一凜!此人絕非普通內侍!他不僅看到了粉末,更直接點出了“雜塵之氣”,意有所指!
“敢問公公是…”侯硯卿試探著問。
“老奴高力士,奉圣人命,來看看侯少卿的傷勢可好些了。”內侍微微一笑,自報家門。
高力士!天子近侍,內侍省之首!他竟然親自來了!
侯硯卿連忙起身,深施一禮:“草民惶恐,有勞高將軍掛念。傷勢已無大礙,只是…”他目光掃向那點粉末,欲言又止。
高力士擺擺手,示意他坐下。自己也在旁邊的繡墩上坐下,姿態從容。“侯少卿在詔獄受委屈了。圣人心如明鏡,有些事,非你之過。”他話鋒一轉,目光變得銳利起來,“只是這長安城的風,近來刮得有些邪乎。西市的血,駱駝巷的火,還有…那不該在詔獄里出現的‘冷香’…都攪得人心不安吶。”
他果然知道!而且知道得比侯硯卿想象的更多!
“高將軍明鑒!”侯硯卿不再猶豫,將衣袖移開,露出那點粉末和碎石片,“草民在詔獄石壁縫隙中,發現此物。其氣味,與沈萬金案發現場金匣殘留的冷香、以及死者傷口處的灼痕粉末,皆有相似關聯。草民斗膽推測,詔獄深處,恐藏有與‘無血金匣案’兇器直接相關的秘所!”
高力士靜靜聽著,臉上看不出喜怒。他伸出保養得宜的手指,用指尖捻起一絲粉末,湊到鼻端,閉目細嗅。片刻后,他睜開眼,眼中閃過一絲了然,更多的卻是凝重。
“此香…名‘九幽引’。乃前朝宮廷秘傳,調制之法早已失傳。其性詭譎,可封魂鎮物,亦可…引燃無形心火。”高力士的聲音帶著一絲悠遠的寒意,“‘牡丹燈焚案’中所焚之香,便是其簡化粗劣的仿品。而你這碎石片上殘留的,雖駁雜,卻是更為精純的‘九幽引’殘跡,且混合了‘熾金’火毒之氣。”
侯硯卿屏住呼吸。高力士的見識,遠超陳三指!他不僅認得,還知道名字和來歷!
“至于這碎石來源…”高力士目光落在碎石片上,意味深長,“詔獄之下,確有前朝遺留的一處‘天工秘窖’,早年用于存放一些…不宜示人的機巧之物。本朝立國后,便徹底封存,鮮有人知。看來,這封存之地,也并非鐵板一塊,被某些有心人…重新利用了。”
謎底揭開一角!詔獄下的秘窖,就是源頭!
“那沈萬金金匣內所封之物?‘天火刃’圖譜?”侯硯卿急問。
高力士搖搖頭:“金匣所封為何,老奴亦不知曉。但圖譜…”他頓了頓,眼中閃過一絲復雜,“當年突厥王庭獻此圖譜,本為結好。然其制造之法兇戾異常,有傷天和,更與薩滿邪術有染。太宗皇帝震怒,本欲毀之。然…有大臣言,利器無善惡,存之可備不測。最終封存于‘天工秘窖’深處。知曉此事者,不過寥寥數人。”
“薩滿邪術有染?”侯硯卿立刻抓住關鍵,“高將軍,草民在地下暗渠,親眼所見那圖譜殘片上,有‘狼首鳥翼’的薩滿符文!與范陽安祿山獻捷禮器所用,如出一轍!”
高力士的臉色,終于徹底沉了下來,如同凝水的寒冰。他沉默良久,精舍內只聞窗外風吹枯枝的嗚咽。
“狼首鳥翼…范陽…”高力士緩緩重復,每一個字都重若千鈞,“好一個安祿山!好一個楊國忠!”他猛地看向侯硯卿,目光如電,“侯硯卿!圣人有旨!”
侯硯卿肅然起身。
“著你,以養傷為名,暫居梨園。暗中徹查兩事:其一,詔獄‘天工秘窖’近期被何人開啟?所存圖譜是否完整?‘九幽引’與‘熾金’從何而來?其二,沈萬金金匣內所封何物?如今落于誰手?楊國忠與安祿山,在這‘無血金匣案’中,各自扮演何種角色?所圖為何?”高力士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所需人手、權限,龍武軍副將陳玄禮(即叩劍軍官)會暗中配合于你。但切記,此案如履薄冰,牽一發而動全身!你的命,如今系于這梨園的梅香之上。”
秘香鎖玄機,真龍隱幕后。侯硯卿知道,自己已從一枚棄子,變成了天子手中直刺陰謀核心的一柄利刃。這梨園的寧靜,不過是風暴眼中心的假象。真正的較量,現在才剛剛開始。他要在這梅香暗浮的禁苑之中,抽絲剝繭,找出那能焚毀一切的“火種”與幕后執火之人。
梨園聽雪軒,成了侯硯卿臨時的“簽押房”。有了高力士的旨意和陳玄禮的暗中配合,無形的枷鎖松動了。他的外傷在太醫的調理下迅速好轉,行動也恢復了七八分。
陳玄禮如同影子,在恰當的時機出現,帶來了侯硯卿急需的東西:一小盒特制的“顯跡水”(比他自配的更精純),幾根更纖細堅韌的玉刮刀,還有一份謄抄的、關于“天工秘窖”的零碎記載——來自內侍省塵封多年的秘檔殘卷。
侯硯卿首先將全部精力投注在那塊碎石片和刮下的粉末上。
他先用玉刮刀,將粉末中相對純凈的暗紅色蠟狀物小心分離出來,置于白瓷碟中。然后滴入一滴內府特制的“顯跡水”。
滋…微不可聞的輕響。粉末邊緣瞬間泛起一層極其妖艷、近乎刺目的暗紅色熒光!比他在沈萬金尸體傷口處看到的反應強烈十倍不止!同時,一股濃烈到令人作嘔的甜腥氣混合著焦糊的硫磺金屬味,猛地爆發出來,充斥了整個精舍!若非軒窗緊閉,這異香恐怕會驚動整個梨園!
“好霸道的‘九幽引’!好烈的‘熾金’火毒!”侯硯卿心頭駭然。這殘留物的濃度和烈性,絕非沈萬金案現場可比。秘窖內進行的操作,恐怕是更大規模、更精純的試驗或制造!
接著,他仔細清理碎石片上的黑灰和燈油,在放大鏡下觀察其斷口和附著物。在石片一個尖銳的棱角處,他有了驚人的發現——纏繞著幾根比頭發絲還要細、幾乎與石屑融為一體的金色絲線!絲線本身黯淡無光,但放大鏡下,能看到其表面覆蓋著一層極薄、近乎透明的油狀物,散發著微弱的冷香。
金線!波斯織金地毯上的金線!
侯硯卿腦中如同電閃雷鳴!詔獄秘窖的石壁縫隙里,怎么會有波斯地毯的金線?而且同樣沾染了“九幽引”的油狀物?
只有一個解釋:近期有人帶著沾染了“九幽引”的波斯地毯進入過秘窖!或者,秘窖內的操作,污染了地毯,地毯上的金線又掉落、卡進了石縫!
沈萬金庫房里的波斯地毯是關鍵!那地毯不僅是機關觸發點的掩護,更是連接秘窖的物證!
“陳將軍!”侯硯卿立刻喚來陳玄禮。
“侯少卿有何發現?”陳玄禮依舊是那副沉靜如水的樣子。
“兩件事,需立刻暗查!”侯硯卿語速極快,“第一,沈萬金庫房中那塊波斯織金地毯的下落!案發后,它被金吾衛作為證物收走,如今在何處?務必找到,尤其是地毯上對應機關觸發點的那塊區域,仔細檢查是否有金線脫落或沾染特殊油漬!”
“第二,查將作監!尤其是近一年內,負責皇家宮苑、包括詔獄區域修葺維護的匠人!特別是精通機關消息、或者接觸過西域奇珍材料的!重點排查一個叫魯三的退隱大匠!劉典簿的秘賬里提到過,楊府曾命他修復‘鳥首機括’圖紙!”
陳玄禮眼中精光一閃,重重點頭:“地毯之事,金吾衛證物庫由田令孜的人把持,需用非常手段,我來安排。將作監魯三…此人我知道,是機關圣手,三年前因手傷退隱,居于西市光德坊。我親自帶人去‘請’!”
龍武軍的效率高得驚人。
次日傍晚,陳玄禮便帶回消息,臉色卻不太好看。
“地毯…被毀了。”陳玄禮沉聲道,“據看守證物庫的小吏回憶(已被我們控制),案發后第三日,田令孜親自帶人提走了地毯,說是相爺要查驗。三日后歸還時,小吏發現地毯中心位置被挖走臉盆大一塊,邊緣焦黑,像是…被強酸腐蝕過!田令孜的解釋是‘證物損毀,已無價值’。”
侯硯卿一拳砸在書案上!果然!楊國忠的人毀尸滅跡!那塊被挖走的部分,必然是觸發機關的關鍵點,上面可能留有無法清除的鐵證!
“魯三呢?”
“人…死了。”陳玄禮的聲音帶著寒意,“我們趕到光德坊時,其住處門戶大開,有打斗痕跡。魯三倒在血泊中,心口中刀,一刀斃命,是高手所為。死亡時間,就在昨夜!”
又晚了一步!侯硯卿心頭發冷。楊國忠滅口的速度,快得驚人!
“不過…”陳玄禮話鋒一轉,從懷中掏出一個用油布包裹的小物件,“在魯三緊握的拳頭里,發現了這個。他死前似乎想藏起來。”
侯硯卿接過,打開油布。里面是一小截斷裂的烏金色金屬絲線!斷口光滑如鏡,閃爍著冰冷的幽光!與他在沈萬金庫房發現的烏金火線斷線,一模一樣!
“烏金火線!”侯硯卿脫口而出。他立刻拿出自己保存的那一小截斷線進行對比。材質、光澤、斷口形態,完全一致!
“還有這個,”陳玄禮又遞過一張折疊的、染著點點血污的粗糙麻紙,“塞在魯三的鞋底夾層里。”
侯硯卿展開麻紙。上面沒有文字,只有一幅用木炭條草草勾勒的簡圖!畫的似乎是一個復雜的多臂齒輪組,齒輪中心嵌套著一個鳥首形狀的簧 片機關!旁邊潦草地標注著幾個尺寸數字和一個箭頭,指向鳥喙處一個極其微小的卡榫結構。
雖然簡陋,但侯硯卿一眼認出——這鳥首簧 片的結構,與他記憶中沈府庫房梁上機關部件以及劉典簿秘賬里提到的“鳥首機括”高度吻合!這應該就是魯三修復或改進的關鍵部分!
“鳥喙…卡榫…”侯硯卿盯著圖紙上那個被箭頭特別指出的微小卡榫,腦中飛速旋轉。這卡榫的作用是什么?控制觸發力度?確保精準定位?還是…防止誤觸?
他猛地想起沈萬金庫房現場的一個細節:尸體倒伏的位置,離地毯觸發點略有偏差!當時他以為是尸體倒下時的自然位移,現在看來…會不會是這鳥喙卡榫的設計,導致機關觸發時產生了極其細微的延遲或偏移?!
就是這個!
“陳將軍!立刻秘密拘捕所有近期與魯三有過接觸的將作監工匠!特別是可能幫他打造過這個小卡榫部件的金工或玉工!”侯硯卿眼中燃起火焰,“這卡榫要求精度極高,非頂尖匠人不能為!找到打造它的人,就能找到誰指使魯三修復機關!順藤摸瓜,必能揪出秘窖的開啟者和使用者!”
絲線雖斷,鳥喙猶存。魯三用生命藏下的圖紙和斷線,如同黑暗中的螢火,終于照亮了指向將作監核心、乃至那深藏于詔獄之下的“天工秘窖”操控者的路徑!侯硯卿知道,收網的時刻,正在迫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