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戈攥著那張畫著滴血匕首的白紙,指節(jié)繃得死白,紙張邊緣在掌心割出細微的紅痕。窗外,鉛灰色的云層沉沉壓下來,像一塊巨大的、吸飽了水的抹布,悶得人喘不過氣。
張牟在電話那頭的聲音,繃得像拉滿的弓弦:“待著別動!封鎖現(xiàn)場!我立刻帶人過去!”
警笛由遠及近,撕裂了濱海鎮(zhèn)午后令人窒息的沉悶。張牟帶著幾名干警沖上四樓時,金戈仍靠著冰冷的墻壁坐在地上,襯衫后背被冷汗浸透,緊貼著皮膚。他緩緩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里,恐懼和憤怒如同冰火交織。
“哥……”金戈的聲音嘶啞得厲害,他把那張如同烙鐵般灼人的紙遞給張牟,“他就在這兒……看著我們……”
張牟接過紙,目光掃過那簡陋卻散發(fā)著森森惡意的圖案,特別是那潦草的廈夂一中校徽輪廓,以及那行刺目的紅字:
“猜猜看,刀尖指向誰?”
張牟的眉頭擰成了死結(jié)!他迅速指揮干警勘察現(xiàn)場,自己則用力拍了拍金戈的肩膀,那力道沉甸甸的,帶著不容置疑的穩(wěn)定感。
“給我挺住!余匕這雜碎,他敢露頭,哥就讓他徹底消失!現(xiàn)在,跟我回局里,做個詳細筆錄!這孫子留下的任何一點氣味都不能放過!”
市公安局詢問室里,日光燈管發(fā)出單調(diào)的嗡嗡聲。金戈將下午那驚心動魄的幾分鐘,每一個細節(jié),每一個讓他汗毛倒豎的直覺,都反復(fù)復(fù)述。張牟記錄的手指用力得幾乎要戳破紙面,旁邊的干警神色也愈發(fā)凝重。余匕,這個如同毒蛇般潛伏在陰影里的名字,再次攪動了整個懋岡警方的神經(jīng)。
“現(xiàn)場提取到幾枚模糊腳印,窗框上有新鮮的擦蹭痕跡,和當(dāng)年監(jiān)獄里余匕留下的部分特征比對…有相似處。”一位技術(shù)警員推門進來,聲音壓得很低,卻像重錘敲在每個人心上,“正在擴大搜索周邊監(jiān)控。”
張牟猛地一拳砸在桌面上!“查!掘地三尺也要把這陰溝里的耗子挖出來!通知下去,增派人手,重點布控廈夂一中!所有金戈的密切接觸者,尤其是黃琳老師,立刻安排便衣保護!動靜小點,別打草驚蛇!”
金戈的心猛地一抽!“黃琳…” 這個名字像針一樣刺進他緊繃的神經(jīng)。前世失去她的劇痛,如同尚未愈合的傷疤被狠狠撕開,鮮血淋漓!他猛地站起來,椅子腿在地面刮出刺耳的銳響。“哥!黃琳她…”
“放心!”張牟斬釘截鐵,目光銳利如刀鋒,“弟妹的安全,包在我身上!我親自安排最可靠的人!你現(xiàn)在,給我回去!該干嘛干嘛!越是這種時候,越不能讓他看出你亂了陣腳!明白嗎!”
張牟的話像一劑強心針,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金戈深深吸了一口氣,那空氣冰冷,直灌入肺腑,強行壓下胸腔里翻騰的驚濤駭浪。他用力點頭,眼神里重新凝聚起一種近乎兇狠的堅定。對,不能亂!余匕要的就是他恐懼失控!他偏不!
走出市局大樓,傍晚的風(fēng)帶著海水的咸腥撲面而來,吹得他一個激靈。鉛灰色的天幕沉沉壓著懋岡市,路燈提前亮起,在潮濕的空氣中暈開一圈圈昏黃的光暈。他掏出手機,屏幕的光映亮他依舊蒼白的臉。指尖在通訊錄里“琳琳”的名字上懸停了幾秒,終究沒有撥出去。張牟的人應(yīng)該已經(jīng)到位了。他不能慌,不能讓她聽出任何異樣。
他轉(zhuǎn)而撥通了崔麗的電話,聲音努力調(diào)整到平穩(wěn)的頻道:“崔姐,是我。明天的‘亞太教育革新者論壇’線上連線環(huán)節(jié),我們這邊設(shè)備再最后確認一遍。對,特別是網(wǎng)絡(luò)穩(wěn)定性,國際連線不能出岔子……嗯,辛苦了。”
第二天上午,廈夂一中多功能報告廳。巨大的LED屏幕分割成數(shù)個畫面,連接著來自新加坡、東京、悉尼等地的分會場。不同膚色的教育專家、學(xué)者頭像整齊排列。會場布置得莊重而現(xiàn)代,燈光璀璨,映照著臺下濟濟一堂的懋岡市教育界代表。空氣里彌漫著淡淡的香氛和低沉的、多語種的交談聲。
金戈坐在主發(fā)言席上,一身熨帖的深灰色西裝。他強迫自己將注意力集中在面前厚厚的發(fā)言稿上,每一個字都像是重若千鈞。然而,眼角余光卻像不受控制的雷達,一遍遍掃過臺下人群的間隙,掠過每一個出入口。穿著便衣的干警分散在會場不起眼的角落,張昊坐在靠后的位置,神情比平日多了幾分警惕,目光也時不時掃視周圍。崔麗、張海、李佳他們坐在前排,臉上是掩不住的激動和期待。
金戈的目光最終落在一個空位上——那是黃琳的位置。她本該在這里的。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緊。張牟清晨發(fā)來的簡短信息在腦中閃過:“弟妹學(xué)校有點急事處理,稍晚到,安全無虞,放心。” 放心?怎么可能真的放心!余匕那張畫著滴血匕首的紙,那指向校徽的刀尖,如同跗骨之蛆,啃噬著他每一根神經(jīng)!他只能強迫自己相信張牟。
“金戈老師?” 旁邊負責(zé)會務(wù)的陳桂枝老師輕輕碰了他一下,眼神帶著詢問。
金戈猛地回神,這才發(fā)現(xiàn)全場目光,包括屏幕上那些來自世界各地的視線,都聚焦在自己身上。論壇的主持人,一位頭發(fā)花白、氣質(zhì)儒雅的亞太教育組織官員,正微笑著向他示意:“金戈老師,您關(guān)于‘喚醒內(nèi)生動力:學(xué)生主體性重構(gòu)’的實踐報告,我們期待已久。請開始您的分享。”
“抱歉。”金戈微微頷首致歉,聲音透過面前精致的話筒傳遍全場,也清晰地同步到各個分會場。他站起身,調(diào)整了一下領(lǐng)帶,那動作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僵硬。他點開PPT,巨大的屏幕上瞬間鋪展開廈夂一中生機勃勃的校園畫面——辯論社的學(xué)生在模擬聯(lián)合國大會上慷慨陳詞,眼神銳利;創(chuàng)新工坊里,幾個學(xué)生圍著他們設(shè)計的簡易機器人熱烈討論,手指沾著機油;田野調(diào)查小組在濱海鎮(zhèn)紅樹林濕地里專注地記錄數(shù)據(jù),褲腳沾滿泥點……
“各位同仁,”金戈開口了,聲音起初有些低沉,但迅速變得清晰而有力,如同撥開迷霧的鐘聲,“我們曾習(xí)慣于在講臺上滔滔不絕,深信知識如同水流,只要打開閥門,就能自然灌注。但現(xiàn)實,往往給我們澆下冰冷的冷水!”
他切換PPT,畫面變成幾份字跡稚嫩卻充滿困惑的匿名問卷掃描件。“‘老師講的很好,但我聽不懂,也不敢問。’‘作業(yè)都會做,考試全不會,我是不是很笨?’……這些聲音,微小卻真實,它們像針,刺破了我們教育者長久以來的某種自信幻象!”
屏幕上接著展示出一系列震撼的對比數(shù)據(jù)折線圖。“在我們推行‘內(nèi)生動力喚醒計劃’的第一年,主動提問率上升了87%,課堂深度參與度提升了65%!而最讓我夜不能寐的,是這個——” 金戈的手指重重指向一條陡然攀升的曲線,“學(xué)生自主發(fā)起的研究性課題數(shù)量,兩年內(nèi)增長了400%!他們不再僅僅滿足于標準答案,他們在探索‘為什么’,在尋找‘還有什么可能’!”
他講述著張昊如何從沉默寡言到勇敢質(zhì)疑教材案例,帶動整個小組進行社會調(diào)查;講述著一個曾經(jīng)物理不及格的女生,如何因為對古建筑防震的興趣,自發(fā)組建團隊,啃下艱深的結(jié)構(gòu)力學(xué)資料,其成果甚至得到了市建筑設(shè)計院專家的肯定……每一個故事都鮮活滾燙,帶著少年人特有的執(zhí)著和光芒。金戈的聲音漸漸充滿了感染力,那是一種源于真實泥土和汗水的力量,一種看到生命破土而出的純粹激動!臺下,崔麗眼中閃著淚光,張海激動地握緊了拳頭,李佳飛快地記錄著。屏幕上,東京分會場的一位白發(fā)蒼蒼的學(xué)者頻頻點頭,悉尼會場的一位女士甚至摘下了眼鏡擦拭眼角。
“內(nèi)生動力不是魔法!”金戈的聲音陡然拔高,斬釘截鐵,“它誕生于我們敢于退后一步的勇氣,誕生于我們把‘講臺’變成‘平臺’的魄力!誕生于我們相信——每一個沉默的軀殼里,都可能蘊藏著一個亟待被點燃的宇宙!” 他用力一揮手臂,仿佛要劈開無形的阻礙,“真正的教育,不是塑造工具,而是點燃火種!哪怕這火種最初只有螢火之微,也終將匯聚成照亮他們自己、也照亮我們未來的星河!”
“嘩——!”
掌聲如同積蓄已久的春雷,瞬間在廈夂一中的報告廳內(nèi)炸響!緊接著,這雷鳴般的聲浪仿佛被無形的電流點燃,東京、新加坡、悉尼…屏幕上一個個分會場相繼沸騰!不同語言、不同膚色的教育者們激動地站起身,用力鼓掌!掌聲通過網(wǎng)絡(luò)匯聚、疊加,形成一股席卷全球的洪流,猛烈地沖擊著主會場的墻壁!
閃光燈連成一片璀璨的星海,將金戈挺拔的身影包裹其中。崔麗早已熱淚盈眶,拼命地鼓掌,手都拍紅了。張昊在人群后站了起來,年輕的臉上滿是驕傲,挺直了脊梁。張海、李佳、洪龍…所有廈夂一中的同仁都站了起來,掌聲中飽含著與有榮焉的激動!
金戈站在掌聲的潮頭,微微鞠躬。這一刻,前世今生,所有的付出、掙扎、汗水,似乎都在這全球回響的認可中找到了歸宿。然而,就在這輝煌的頂點,就在他直起身,目光下意識再次掃過那個依舊空著的座位時——
一道冰冷粘稠的視線,如同黑暗中無聲滑行的毒蛇,驟然纏上了他的后頸!
那感覺如此清晰,如此惡毒!與昨天在舊居民樓感受到的如出一轍!絕非錯覺!
金戈全身的肌肉瞬間繃緊!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他猛地轉(zhuǎn)頭,鷹隼般的目光銳利如刀,狠狠刺向報告廳后方高高的、被厚重天鵝絨幕布半遮掩著的控制室觀察窗!
昏暗中,那扇窄長的玻璃窗后,似乎有個人影極快地一閃而逝!快得如同幻覺!
是誰?!
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是余匕?!他竟敢混進戒備森嚴的學(xué)校?混進這國際矚目的會場?!
金戈幾乎要不顧一切地沖向控制室!但腳下如同生了根!臺上,論壇主持人正熱情洋溢地總結(jié)著他的發(fā)言,屏幕上是全球同仁贊許的臉龐。他不能動!不能在這萬眾矚目的時刻失態(tài)!不能打草驚蛇!汗水瞬間從額角滲出,沿著鬢角滑下,冰涼刺骨。
他強迫自己轉(zhuǎn)回頭,臉上重新掛上得體的微笑,對主持人的贊譽點頭致意。但眼角的余光,卻死死鎖定了控制室的方向,每一根神經(jīng)都繃緊到了極限!那冰冷的窺視感,如同跗骨之蛆,將他從榮耀的云端狠狠拽回危機四伏的現(xiàn)實泥潭!余匕的陰影,竟已如此無孔不入!
論壇在經(jīng)久不息的掌聲中落下帷幕。金戈被熱情的國內(nèi)外同行團團圍住,名片如同雪片般遞來,各種語言的贊譽充斥耳畔。他強撐著得體的笑容,一一應(yīng)對,眼神卻像被困的野獸,焦灼地穿透人群的縫隙,捕捉著那個空位。黃琳還沒來!手機在口袋里安靜得可怕。
好不容易脫身,他幾乎是沖出報告廳,腳步快得帶風(fēng),差點撞上迎面走來的張昊。
“金老師!太棒了!您……”張昊滿臉興奮。
“看到黃老師了嗎?”金戈打斷他,聲音又急又低,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張昊一愣,搖搖頭:“沒…沒有啊?黃老師今天好像沒來會場?”
金戈的心猛地一沉!他再顧不上其他,撇下張昊,疾步走向教師辦公樓。推開辦公室的門,里面只有李林穎和陳桂枝在整理資料。
“黃琳呢?”金戈的聲音緊繃得幾乎要斷裂。
李林穎抬起頭,有些訝異:“金老師?黃琳姐?她上午接了個電話,好像挺急的,說是家里有點事,跟年級主任請了半天假,急匆匆就走了。怎么了?”
家里?金戈的瞳孔驟然收縮!一股巨大的、不祥的預(yù)感如同冰冷的巨浪,瞬間將他淹沒!黃琳的父母都在外地退休,她在懋岡市哪有什么需要臨時處理的急事“家里”?張牟的人呢?不是說保護她嗎?!
他猛地轉(zhuǎn)身沖出辦公室,手指顫抖著掏出手機,屏幕解鎖的光映著他瞬間失去血色的臉!他飛快地撥打黃琳的電話。
“嘟…嘟…嘟…”
聽筒里傳來漫長而單調(diào)的忙音,每一聲都像重錘敲在他心口!
無人接聽!
再撥!依舊是那令人心膽俱裂的忙音!
冷汗瞬間濕透了金戈的后背!恐懼像無數(shù)冰冷的藤蔓纏住心臟,越收越緊!余匕那張猙獰的畫著滴血匕首的紙,那指向校徽的刀尖,那控制室窗口一閃而過的鬼祟人影…所有碎片在他腦中瘋狂旋轉(zhuǎn)、碰撞!
“琳琳…” 他對著無人應(yīng)答的手機嘶啞地低喚,巨大的恐慌攫住了他,幾乎無法呼吸!他手指顫抖得幾乎握不住手機,猛地切換到通訊錄,找到張牟的號碼,正要不顧一切地按下去——
“叮咚!”
一條新的微信消息提示音,尖銳地刺破了死寂!
發(fā)信人:琳琳。
金戈的手指僵在半空,心臟幾乎跳出喉嚨!他猛地戳開消息!
沒有文字。
只有一張照片。
照片的背景是懋岡市臨海常見的、那種印著椰樹沙灘的藍色快遞文件袋。
袋子被粗暴地撕開了。
里面露出的東西,讓金戈全身的血液在剎那間徹底凍結(jié)!
那赫然是一枚廈夂一中的教師校徽!
金屬的徽章表面,一道刺目驚心的、暗紅色的、如同新鮮血液般的污跡,正順著校徽邊緣蜿蜒流淌,將底下藍色的快遞袋內(nèi)襯染紅了一小片!
那污跡的形狀,扭曲而猙獰,像極了余匕留下的那張紙上——滴血的匕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