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點(diǎn),整棟居民樓只有一間窗戶仍然透出光。
謝之嶼靠在灶臺邊,認(rèn)真地看著那枚小小的雞蛋在鍋里凝固。雞蛋邊緣卷翹起金黃的邊,被油激得小幅度顫動起來。
香氣在廚房擴(kuò)散開來。
他將煎鍋一顛,流暢地翻了個面,身體微微后仰,問外面的人:“焦一點(diǎn)還是溏心?”
“要焦的~”
溫凝邊擦頭發(fā)邊從房間出來,用力嗅了嗅彌漫在空氣里的味道:“你放什么了,這么香?”
“連鹽都沒放。”謝之嶼掀眸,“這么捧殺我?”
她湊過去,臉貼在他身后。
背肌在不發(fā)力的時候沒那么緊繃,她能感受到肩胛骨堅(jiān)硬的弧度:“可能是你比較香。”
謝之嶼哼笑,笑聲透過骨骼傳遞給她。
震得她耳膜都癢。
“這位小姐,要不要聽聽你在說什么?”
“就是很香啊……”
溫凝含糊地說。
聽到他的心臟正穩(wěn)定跳動,她感覺很安心。于是雙手環(huán)過去,從后抱住了他的腰。
手不聽話地向前,忽然按住他肋下某處。
“謝之嶼,你這里有道疤。”
他那么警惕的人,早在察覺到那雙手往前滑行時就已經(jīng)預(yù)判到了她的落點(diǎn)。
太緊繃反倒顯得刻意。
他嗯了聲:“是有。”
溫凝微微偏頭,去看他的側(cè)臉。他仍然認(rèn)真地看著鍋里的煎蛋,表情稀疏平常。
要不是因?yàn)榻裢碓诳蛷d,且亮著一盞落地?zé)簦膊粫l(fā)現(xiàn)這道藏得很好的疤。
“怎么弄的?”溫凝問。
謝之嶼往煎鍋里灑了幾粒鹽,平靜地說:“一看你就沒割過闌尾。”
這么小眾的事溫凝還真沒經(jīng)歷過。
她從小愛惜自己,聽保姆說吃飽飯亂跑要開刀割闌尾,嚇得她長這么大就連喝杯下午茶都要慢慢走路。
她隔著衣服摸那處肉粉色的疤:“確實(shí)沒割過,闌尾割在這里啊?”
“嗯。”謝之嶼淡淡道,“一個煎蛋夠了?”
她臉皮微燙:“夠了。”
怪不爭氣的肚子,在運(yùn)動后響了一下,把旖旎的氛圍全打散了。
謝之嶼抽過紙巾胡亂擦完自己,而后起身去給她拿濕巾,眼睛落在她被掐出痕跡的大腿上,他定力十足才努力偏移開視線。
“想吃什么宵夜?”饜足后謝之嶼的嗓音有點(diǎn)啞。
溫凝一個勁搖頭:“不吃,吃多了明天水腫。”
“冰箱里應(yīng)該有雞蛋。”他哄著,“稍微墊墊?”
算著她洗澡出來的時間,謝之嶼才開始煎蛋。
在此之前,他先收拾了那張棕皮沙發(fā)。當(dāng)初買皮沙發(fā)的好處全在今晚體現(xiàn),皮質(zhì)好打理,濕巾輕輕一擦便沒有了痕跡。麻煩的是她最喜歡的小毛毯。
謝之嶼擰眉坐在那搜了半天。
——純羊絨怎么洗?
——羊絨會不會縮水?
——羊絨專業(yè)洗滌劑。
現(xiàn)在那張美麗諾羊毛毯就安靜地躺在陽臺池子里,流蘇墜在池子外。
30°以下水溫,中性洗衣液,輕柔手搓。
謝之嶼疲于奔命的人生第一次為一張精致的羊絨毯發(fā)愁。
好在貴的東西除了貴,也有一些其他微不足道的優(yōu)點(diǎn),譬如沒被他笨拙的手法洗壞。
端著煎蛋回到客廳,溫凝果然在空蕩蕩的沙發(fā)上想起她那張?zhí)鹤樱骸疤鹤幽兀俊?/p>
謝之嶼面不紅心不跳:“濕了。”
他說的很貼實(shí)際,的確泡了水就是濕的。但這么模棱兩可的話一下讓溫凝想到別處。
她僵硬地繃直身體:“謝之嶼!”
那道纖細(xì)身影局促地停在原地,臉頰爆紅。
謝之嶼好心提醒她手里傾斜的餐盤:“雞蛋要掉了。”
被這么一打岔,溫凝停止了不斷上升的溫度。
別扭地盤腿坐在沙發(fā)和茶幾之間的間隙,她一邊在心里罵這個人說話葷素不忌,一邊又湊著上半身過去咬一口他做的煎蛋。
“煎透了?”謝之嶼問。
是她愛吃的帶焦圈的雞蛋。
暫且不與他一般見識。
溫凝垂著腦袋滑了幾下手機(jī),忽得回頭:“百度上說闌尾不是割在這的。”
手機(jī)屏在她手里亮著,上面是兩張創(chuàng)口還未愈合的照片。顯然她還沒過去這一茬,正在百度。
想到她上一秒正津津有味吃著煎蛋,謝之嶼臉色一黑:“什么時候這么不講究了?”
“還好啊,這個不是很惡心。”
大約是澳島的樁樁件件的確增加人的膽氣。
以前點(diǎn)開都要瞇眼的圖片,溫凝現(xiàn)在毫無波瀾,甚至還能放大一下。
她比對了一下:“這個位置靠下,你的不是。”
謝之嶼語塞。
半晌,伸手替她鎖了手機(jī)屏:“在百度上求醫(yī),不如直接給我買墓——”
啪得一聲,溫凝眼疾手快捂住他嘴。
她丟了大小姐的驕矜,執(zhí)著的眼神盯著他:“謝之嶼,快說呸。”
“我又不是幼兒園小朋友了。”他揚(yáng)唇。
這是什么幼稚把戲。
“不吉利。”溫凝異常堅(jiān)持,“要呸。”
在她堅(jiān)定的視線里謝之嶼敗下陣來,嘴唇微動。
忘了多久以前,有一回在糖水鋪。
在他旁邊不遠(yuǎn)處坐著一對母子。
兒子很小,大概上幼兒園的年紀(jì),吃了一口剛端出來冰涼涼的糖水“哇”的一聲:“媽咪,好冰!我冰得好像快要死掉了!”
童言無忌。
可是他的母親還是認(rèn)真糾正:“不要隨便說死啊,快呸掉。”
“呸~”
兒子聽話地執(zhí)行完命令,又用好奇的語調(diào)問:“死掉很可怕嗎?爹地說每個人都會死的,所以我不怕。”
“爹地說得對啊。”母親點(diǎn)頭,“可是我們都希望你可以活很久很久。”
“多久才是很久呢?”
母親張開手臂:“這——么這——么久。”
“哇,好久~”
當(dāng)時聽完全程的謝之嶼只覺得好笑。
……嗯。
還有溫馨。
這種幼稚的把戲好像只存在于人生的頭幾年,而偏偏頭幾年的記憶并不長久。他早就不記得自己當(dāng)初是否有過這樣的偏愛,也不記得有沒有人會對他的童言無忌那么在意。
他在賭場說過無數(shù)次生死,甚至親身經(jīng)歷過死亡邊緣的徘徊。
由此顯得這樣的把戲更加幼稚。
如果有言靈,他早該不在這個世界了。
謝之嶼不信神神鬼鬼,可還是乖乖聽她的話。
他說:“呸。”
在他說出口的一瞬間,好像那個曾經(jīng)將羨慕暗藏心底,臉上卻假裝不在意的他又回到如今成年的他身邊。
一大一小兩個身影對峙。
那些缺失在生命里的東西終于在這一刻完成了閉環(huá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