裂縫處方 第5章 水的漩渦

秦漪的座駕，一輛線條流暢的啞光黑賓利慕尚，無聲地滑過望海市夜晚濕漉漉的街道。車內是另一個世界，頂級香氛系統釋放著冷冽的雪松氣息，隔絕了窗外城市的喧囂與微雨帶來的潮悶。真皮座椅輕柔地包裹著她。

車窗外，流光溢彩的霓虹如同溶解的顏料，在雨幕中拖曳出迷離的光帶。那些巨大的、冰冷的商業廣告牌，在秦漪深不見底的墨色瞳孔里飛速掠過，沒有留下任何痕跡。她的世界，此刻濃縮在掌中那塊冰冷的屏幕上。

指尖在屏幕上劃動，一張張觸目驚心的照片被無情地翻過。最后一張定格女人臉頰上大片駭人的青紫，嘴角破裂的傷口，一只眼睛腫脹得只剩下一條縫隙，脖子上清晰的指痕如同勒進皮肉的繩索。照片右下角顯示的時間是凌晨三點十七分。施暴者的身份呼之欲出當紅頂流小生，陽光俊朗的“國民男友”形象深入人心的程驍。而受害者，是他新婚不久、曾被譽為“金童玉女”另一部分的妻子，蘇晚。

“秦姐，蘇小姐那邊情緒非常不穩定，堅持要立刻報警，把事情捅給媒體?！敝硇“穆曇魪能囕d藍牙里傳出，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她手上…還有更嚴重的照片，涉及…孩子?！?/p>

“孩子”兩個字像細小的冰針，刺了一下秦漪近乎麻木的神經。她的指尖在冰涼的屏幕上停頓了半秒，目光落在蘇晚那雙即便在腫脹中也難掩絕望和恐懼的眼睛上。

秦漪的視線移開屏幕，投向窗外。豪車正巧駛過一個陳舊的小區入口，“望?；▓@”的牌子在昏暗的光線下模糊不清。目光掠過那些斑駁的居民樓，不經意間掃向樓頂。一扇小小的、傾斜的閣樓天窗，玻璃上積著厚厚的灰塵，在周圍的黑暗中透出一團昏黃、微弱卻異常執拗的光暈。像城市龐大棋盤上一粒被遺忘的微塵。

葉蓁蓁。

秦漪腦中閃過那個穿著棉麻裙子、在沈燼宴會上局促得如同誤入異世界的女孩。那點微弱的光，和她畫里那些虛幻的月亮鯨魚一樣，脆弱得可笑。她收回目光，眼底最后一絲微瀾消失殆盡，只剩下深潭般的平靜。

“穩住她。”秦漪的聲音透過車載系統傳出，平穩得沒有一絲波瀾，如同在陳述一個既定事實，“告訴她，報警是下下策。打碎‘金童玉女’的神話，毀掉程驍，也等于毀掉她自己和孩子未來所有的資源和保障。憤怒解決不了問題，只會帶來更徹底的毀滅。問她，是想玉石俱焚，還是想拿著足夠幾輩子衣食無憂的賠償，體面地重新開始？”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只剩下電流的沙沙聲，仿佛能聽到蘇晚在電話彼端粗重而絕望的呼吸?！八龥]說話，但沒再提報警了?！毙“穆曇魩е唤z如釋重負。

“很好?！鼻劁舻拇浇枪雌鹨粋€極淡的、職業化的弧度，“通知程驍團隊，他們的搖錢樹現在掛在懸崖邊上，我手里有能讓他粉身碎骨的證據。想保住這棵樹，就按我的方案執行，立刻，馬上。溢價百分之五十，打到老賬戶?！?/p>

“明白，秦姐！”

通話結束。秦漪將手機放在一旁鑲嵌著胡桃木飾板的中控臺上，身體微微后仰，閉目養神。車窗外，城市的燈火如同流動的金河。幾分鐘后，輕微的震動傳來，手機屏幕亮起，一條來自境外的加密信息，只有一個簡潔的綠色字符：“√”。資金已到位。

秦漪睜開眼，眸中銳光一閃，再無半分倦怠。她拿起另一部經過重重加密的衛星電話，撥通了一個沒有存儲名字的號碼。號碼接通，對方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只有極輕微的電流聲，證明線路暢通。

“啟動‘海蛇’預案?！鼻劁舻穆曇魤旱煤艿停瑤е环N不容置疑的指令感，每一個字都像冰珠砸在玉盤上，“目標：程驍、蘇晚。第一波：蘇晚追尾事故。地點，環海東路濱海觀景臺路段。時間，昨晚十一點半。事故認定書和現場照片，三分鐘后同步到‘深藍’服務器。第二波：親密合照。選去年八月馬爾代夫旅拍未公開存檔，合成植入程驍今日行程元素——他今天下午在城西影視基地拍戲，用綠幕背景合成黃昏海灘背景，注意光線角度和衣物質感匹配。重點：蘇晚笑容必須自然甜蜜，程驍眼神要深情專注。第三波：同步釋放‘黑礁’檔案里關于星光娛樂CEO李萬豪的‘稅務門’和旗下新晉小花林薇的‘劇組霸凌’實錘，熱度優先級提到最高。水軍矩陣五分鐘后待命，覆蓋所有主流平臺和垂直社區。輿論導向關鍵詞：‘心疼晚晚’、‘小意外平安就好’、‘神仙眷侶’、‘惡意揣測適可而止’。所有動作，半小時內完成閉環。”

指令清晰、冰冷、高效，如同手術刀精準地切割著信息的脈絡。沒有一句廢話。

電話那頭傳來兩下輕微的敲擊聲，表示收到并執行。通話結束。

秦漪將衛星電話放回特制的防電磁干擾箱內，鎖好。她拿起自己那部屏幕還停留在蘇晚慘烈照片上的手機，指尖在冰冷的玻璃上滑動了幾下，調出一個實時滾動的輿情監測儀表盤界面。無數代表不同話題熱度的曲線在屏幕上跳躍、糾纏。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車內安靜得只剩下空調出風口細微的風聲。秦漪靠回椅背，目光平靜地注視著窗外飛速倒退的街景。

三分鐘剛到。儀表盤上，一條代表“交通意外”的藍色曲線驟然拔地而起，瞬間沖上榜單前列。標題醒目：蘇晚深夜駕車追尾、蘇晚事故現場曝光。配圖是幾張角度精準的現場照片：蘇晚那輛被撞得有些變形的白色保時捷跑車，保險杠脫落，安全氣囊彈出，前車尾燈碎裂。一張模糊的交警事故認定書照片也迅速流傳開來，時間地點清晰。評論區迅速被引導：

“天哪！晚晚沒事吧？人沒事就好！”

“開跑車還這么不小心，幸好是追尾前車，要是撞到行人……”

“看現場照片撞擊力度不小啊，難怪今天狀態不對，估計嚇壞了。”

“那些造謠人家夫妻感情不好的可以閉嘴了吧？真有事程驍能不去醫院陪著？”

緊接著，第二波信息如潮水般涌來。幾張從未曝光過的“親密合照”以病毒式的速度席卷各大社交平臺。照片里，背景是合成的、美輪美奐的黃昏海灘，金色的陽光灑滿畫面。蘇晚穿著飄逸的白色長裙，笑容燦爛明媚，依偎在穿著休閑花襯衫的程驍懷里。程驍低頭看著她，眼神溫柔得能滴出水來，一手自然地環著她的腰，另一只手親昵地替她拂開被海風吹亂的發絲。光影、角度、表情，都完美得無可挑剔，散發著濃得化不開的甜蜜氣息。話題瞬間引爆：程驍蘇晚神仙眷侶、馬爾代夫甜蜜回憶殺、這才是愛情的樣子。水軍和大量不明真相的粉絲瘋狂涌入：

“啊啊啊甜死我了！誰說他們感情破裂的？打臉不？”

“晚晚好美！驍哥好帥！鎖死鑰匙我吞了！”

“昨天追尾今天發糖？這節奏…是安慰受驚的老婆嗎？驍哥好男人！”

“那些造謠家暴的SB呢？出來走兩步？看這眼神，看這笑容，像被家暴？”

幾乎在同一時間，第三顆重磅炸彈被引爆。關于星光娛樂CEO李萬豪利用復雜離岸公司架構偷稅漏稅數億的詳盡財務報告，以及新晉小花林薇在劇組霸凌工作人員、欺壓同組新人的多段錄音、視頻證據，如同海嘯般沖上熱搜榜首。話題詞條后面都跟著刺眼的“爆”字：李萬豪稅務門實錘、林薇劇組霸凌錄音曝光、娛樂圈黑幕。巨大的丑聞瞬間吸引了所有火力，八卦論壇和社交媒體徹底炸鍋，憤怒的聲討、震驚的吃瓜、行業內的爆料層出不窮。程驍和蘇晚那點“追尾事故”和“甜蜜合照”的熱度，如同投入沸水中的冰塊，迅速被更勁爆、更丑陋的真相所淹沒、消融。

輿情儀表盤上，代表程驍蘇晚家暴疑云的那條原本在暗處緩慢爬升的紅色曲線，如同被無形的巨手狠狠掐斷，瞬間崩解、消失，被代表“稅務門”、“霸凌門”的粗壯黑線徹底吞噬覆蓋。藍色（追尾事故）和粉色（甜蜜合照）的曲線也迅速回落，淹沒在信息海洋的深處。

秦漪平靜地看著屏幕上這驚心動魄的曲線搏殺與更替。她拿起手機，屏幕幽光照亮她毫無波瀾的臉。她撥通了蘇晚的號碼。

電話接通了，背景一片死寂，連呼吸聲都微不可聞。

“蘇小姐，”秦漪的聲音透過電波，平靜無波，聽不出任何情緒，“熱搜看到了嗎？”

電話那頭沉默了很久，久到秦漪以為對方已經掛斷。終于，一個沙啞得如同砂紙摩擦的聲音傳來，帶著濃重的鼻音和一種深入骨髓的疲憊：“……看到了。”

“追尾事故的賠償金會很快到賬，足夠你在任何地方開始新的生活?！鼻劁舻穆曇魶]有任何起伏，像是在宣讀一份枯燥的合同條款，“程驍那邊，他會公開道歉，承認自己忙于工作疏忽了對你的關心和陪伴，導致你情緒低落發生事故。同時，他會宣布無限期停工，陪伴你‘療養身心’。這份聲明會最大限度保全你們的公眾形象，為將來的‘體面離婚’鋪路。至于孩子…”她頓了頓，聲音依舊平穩，“遠離他，就是對孩子最大的保護。相關協議和保密條款，明天上午十點，我的助理會送到你手上?！?/p>

又是長久的沉默。秦漪耐心地等待著。窗外的雨更大了，密集的雨點砸在車頂和玻璃上，發出噼啪的聲響，將城市扭曲成一片朦朧而晃動的光影。

“……秦漪，”蘇晚的聲音再次響起，比剛才更輕，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像絕望后最后的質問，“那些照片…海灘…他從來沒那樣看過我…一次都沒有?！?/p>

秦漪的目光落在車窗外。雨水順著玻璃蜿蜒流下，將遠處貧民窟那片雜亂掙扎的燈火扭曲、拉長、變形，如同流動的、骯臟的淚痕，又如同精心編織卻漏洞百出的謊言。

“蘇小姐，”秦漪的視線從那片扭曲的光影上移開，投向車內后視鏡中自己那張完美無瑕、卻冰冷得不帶一絲人氣的臉，“在這個世界上，有時候，真相是最昂貴的奢侈品。我們消費不起，只能選擇贗品。至少，贗品看起來很美，也足夠安全?！?/p>

她沒有等待對方的回應，指尖輕輕一點，掛斷了電話。

賓利慕尚平穩地駛入一條更寬闊的主干道，雨刷器有節奏地左右擺動，刮開一片短暫的清晰視野，隨即又被新的雨水覆蓋。車內重歸寂靜，只有雨聲敲打著這個被精密操控的金屬空間。秦漪靠回椅背，重新閉上眼，仿佛剛才那場攪動風云的信息海嘯，不過是一次短暫的休憩插曲。她的面容在幽暗的車廂內，沉靜如水，深不可測。

而在城市的另一端，一間空曠冰冷的豪宅臥室里，蘇晚蜷縮在昂貴的地毯上。平板電腦的屏幕還亮著，上面是她和程驍那張被無數人贊嘆艷羨的“甜蜜合照”。照片里，她笑得如同沐浴在真正的愛意陽光中。而屏幕幽冷的光，清晰地映照著她此刻真實的模樣——淤青未消的眼眶下，淚水無聲地滾落，砸在冰冷的屏幕上，碎裂成絕望的水痕。照片里虛假的甜蜜笑容，與現實中的淚水和傷痕，在冰冷的屏幕光里，構成了這個信息時代最荒誕也最殘酷的注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