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華閣中,謝君乘轉動笛子,節奏凌亂地敲響茶盞在消磨。康王熟絡地走完一圈客套之后,冷眼瞥過還在吊兒郎當的謝君乘,便清楚今日的氣氛為何與往日不同。
坐著一個不知何時會犯渾的勵安侯,似乎所有人都默契地收起了往日的閑談。
片刻后,寧王趙慶瑜手忙腳亂地小跑進來,禮數周到,和在座的幾個老臣前輩相互問候,喘著氣坐下來扶正了頭上的玉冠。
有人臉上又閃過詫異,與旁邊的人相視一眼又低下頭去。勵安侯從前只偶然來過幾回,沒個正經,如今有皇上的旨意便不得不來。可寧王一直忙于萬壽臺的建造,鮮少進宮議事,今日竟也匆匆趕過來。
趙慶瑨看趙慶瑜如此狼狽,便知道肯定是臨時要過來的,暗諷道:“三弟近來這么忙,今日吹的什么風讓你過來了?”
“皇兄快別笑我,明明是我才能欠缺,顧不過來了才有所怠慢。”趙慶瑜笑容滿面,維持著面子上的客套,眼神不由自主地往謝君乘瞟過去。
趙慶瑨心中暗罵寧王這副人畜無害的假惺惺,而寧王又暗自不屑于趙慶瑨那股四處逢迎的虛偽。
這一縷詭異莫辨的風逐漸向謝君乘拐過去。
“子虞才是泰華閣稀客啊。”趙慶瑜抬起衣袖按了按頭上的汗,側身看向謝君乘,似乎還沒感覺到氣氛古怪,熟絡道:“你又是讓什么風給吹過來的?”
勵安侯沉默了半晌,從面面相覷的眼神里早就看懂今日的氛圍都是因為自己。這群人明里暗里地對他又怕又罵,連好不容易來一趟的寧王也按捺不住。
都拿他當戲子來看。
謝君乘轉瞬浮上一抹輕浮的笑意,遺憾地搖了搖頭:“雪落梅梢處,香風引人逐。殿下忙成這樣,哪里懂我這邊的風?”
“梅”和“眉”同音,在座的人都心照不宣,知道勵安侯近來從皇上這里討了個人。
不知是誰被這幾句風流話驚得手一震,茶盞落在桌上發出刺耳的響聲,趙慶瑜被搪塞得不知怎么接話,尷尬地順著聲音看過去,才發現那邊幾人正拉衣襟、整袖子、干咳……層出不窮的動作克制自己,別再惹勵安侯。
更有甚者正要開口譴責,聽見一陣珠簾掀動的聲音,只好跟著眾人起身迎駕。
趙啟聽完幾件要事之后,轉頭看向周暉宜,問起調任國子監的人選。
周暉宜端著奏章上前回稟,眾人聽完一時靜默。他選出來的兩個門生,一人是寒門出身,名韓硯,兩年前經周暉宜舉薦,從翰林院調任都察院七品監察御史。
趙啟恍惚聽過這名字,嘴邊念叨兩遍,卻想不起來他做過些什么。
劉昆適時地低聲提醒:“這位韓御史正是此前直言彈劾,還獲得皇上稱贊的那位。”
劉昆點到即止,料想榮和帝已經想起來了,韓硯兩年前舉報過工部梁尚書的貪墨問題,當時因錦衣衛找不到證據而作罷。但韓硯敢于直言的表現得過榮和帝的親口稱贊:“風骨可嘉,其志當勉。”
另一個倒讓人意外,正是從屠村案中逃生,被帶回京城厚待的書生裴嘉,本身被安排到翰林院歷練。
謝君乘一想便知,裴嘉這樣不好公之于眾的出身,兼任吏部尚書的周暉宜定是知悉之后暗中使力,才讓人順利穩妥下來。
謝君乘維持長日戴在臉上的輕佻笑意,朝服蓋住的手正使力摩著笛子。周暉宜的門生中不乏有政績加持的,選了個不溫不火但已步入都察院的韓硯還好理解,選名不經傳的裴嘉又是出于什么考量?
果然,戶部侍郎傅鈞指出:“皇上,臣以為,裴嘉雖已拜入首輔門下,但資歷尚淺,主簿一職涉及文書管理、賬目監督及人員考核,冗雜繁瑣,一個不通案牘的新手恐難勝任。”
說尚淺都是委婉,傅鈞實則認為,這種窮地方出身的人,不過仗著翻過幾本書,又有周暉宜的名氣,難道以后要走進朝堂與他以同僚相稱嗎?
王濟林起身道:“皇上,臣也以為不妥。我朝祖制,國子監主簿一職需經過兩年歷事方可授予,裴嘉得首輔看重和舉薦,自然是他的本事,但未經歷練就越制成為特例,難以服眾,引來非議。韓硯出身寒門,年輕有為,入都察院才兩年,臣亦惜才。此人忠誠剛直,周旋于朱門寒士之間,怕是左右為難,難保不會激發矛盾。閣老愛才之心無可厚非,但來日方長,不必急于當下將如此重任交予二人練手。”
王濟林拿祖制和規矩出來一通詭辯,讓內閣的老臣一時不好頂著“越制逾矩”的名頭幫著回擊。更何況,他提出的擔憂之處咬定了裴嘉的出身和資歷,的確是橫亙眼前的無解之題。
謝君乘不動聲色地觀察周暉宜的臉色,首輔的確早有預備,神色沉穩地回答了這番狙擊:“王御史,主簿就是個管賬本的,不是管人,沉穩細心方為至上,用不著服人的本事。國子監主簿的筆,莫非還要取決什么人的臉色不成?再者,二人同出身寒門,如今得皇上垂青,恰可彰顯皇上廣開言路的革新之志,激勵天下寒士。”
王濟林沒聽到半分關鍵,更篤定周暉宜的確沒別的法子回應裴嘉的出身問題,才會扯到無端的猜測中:“閣老,二人尚未得皇上首肯踏進國子監,此時談‘彰顯‘和‘激勵‘,為時尚早吧?”
兩人在你來我往的同時都默契地明白一件事情:裴嘉和韓硯的問題成不成立,最終還得看皇上的態度。
而榮和帝一直靜觀其變,還沒拿好主意。
謝君乘的思緒游走在王濟林的詭辯和周暉宜的穩重之間,突然領悟老師為什么選裴嘉。這位左都御史素來是個喜歡保守穩定的,而裴嘉從沒經歷過京城繁華和宦海沉浮,白紙一張在王濟林眼中就是個拿不定的變數。
但在周暉宜眼里,變數意味著轉機,所以他鐵了心和權貴**為敵,也要為無財無勢的寒門學子劈開一條路。
弊病不除,天下良才沒有出路。他跳進了一潭死水般的國子監,為人才緊缺的大周謀一個轉機。
謝君乘突然一聲陰惻惻的輕笑打破了席間沉寂,惋惜地搖頭道:“首輔大人愛才倒不如王御史惜才,他二人雖比不得世家子弟身嬌肉貴,但這么扔進去繁冗的文書和規章中,好好的青年才俊也會給磋磨得不像樣吧?”
能坐進泰華閣的皆是各部頂梁柱,多為世家出身,但哪一個不是從案牘勞形中一點點磨到今天這個位置的?謝君乘明著是幫王濟林駁了首輔,卻也引人譴責他言辭低劣,指桑罵槐。
內閣的人駁不了王濟林,正憋著氣,但指責勵安侯這個胡說八道的卻好辦多了。
“先前首輔請愿調任國子監,侯爺進言阻撓。如今首輔推出裴、韓二位門生,必是深思熟慮的選擇,侯爺又有一套說法。敢問侯爺可還記得首輔大人亦是昔日恩師?如此妄言惑眾,毫無尊師之心。”
但謝君乘看著全當耳旁風,繼續渾不在意地抿了一口茶,語氣輕蔑道:“新政為的是朝堂和皇上,有不對的當然要說,怎能有所偏頗呢?皇上,臣這些話可不是胡謅。先帝康定年間,工部、戶部乃至各地清吏司核查賬目時,即便是經驗老到的,因不堪勞累而稽查出錯的事情屢見不鮮。”謝君乘又把目光轉向周暉宜,眼角挑著不羈的笑意,搖頭道:“閣老這二位得意門生到底是細皮嫩肉的讀書人,論玩賬本,怕是算不過他們。”
謝君乘簡略帶過的幾句話的確都是康定年間的**風氣,他對這些陳年舊案信手拈來,是因為先帝晚年重病期間,許多事情有心無力,朝堂風氣日漸懈怠,幾樁震驚朝堂的貪腐大案正是經謝霆山的手段去處理。
旁人不明白謝君乘從小耳濡目染所得,只當這個混子把喝花酒哄女子的做派帶進了泰華閣,偶然聽來幾個詞就胡亂賣弄。
工部和戶部在“賣弄”里首當其沖,寧王一直察言觀色,熟練地在混戰里當好一個懵懂無知且不出錯的角色,竟也被這番話驚得險些拿不住茶盞,身旁正好坐著工部尚書梁愈青,及時伸手幫忙扶穩了。
有老臣看不過眼謝君乘這么作踐周暉宜和讀書人,厲聲指責。
周暉宜卻仍然穩重,微微調整了坐姿挺直腰身,抬眼看向謝君乘:“侯爺一番高見,倒讓老臣也想起榮和年初,昔日的謝老侯爺清查各地皇莊田產時,親自選用一批剛入官場的人。”周暉宜眸光閃動,鷹隼般的神色掃過眾人,擲地有聲:“用人唯新,是因為他們眼中的賬本和尺寸,不需要侯爺所說的經驗,只認王法章程和丈量所得,容不得分寸的越界。”
炭盆噼啪作響,偶然綻開的星火好像點燃了某種難以言喻的氣氛,霎那間壓住席間沉寂。
王濟林極輕地合眼輕嘆,無需看榮和帝的神色也知道,周暉宜今日得手了。
謝君乘胸口翻起一陣沉重,吞咽間似乎穩住了心中暗涌,低頭整理被翻亂的錦袍。除了周暉宜,也許再沒有人還能這樣驕傲地提起謝霆山。
榮和帝從連番舊案中抽離思緒,長舒一口氣,先斷了御史們對謝君乘的主意,以防他們又把人罵得進不了泰華閣,“勵安侯言辭不當,目無尊長,罰俸三月。周卿,就按你方才說的辦。”
他垂眸頓了須臾,語氣加重幾分:“再者,廣納賢才之事刻不容緩,此事關乎我大周的未來,朕也希望如此重擔不能只托于閣老一人。諸位都是朝堂棟梁啊。”
群臣跪地請罪。
榮和帝神色緩了些,又想起什么似的,看著禮部尚書說:“朕記得各地皆有丹青墨寶與奇珍異物進獻,接下來陸續送至京城。閣老素來喜愛收藏,朕要賞你。王尚書,你挑兩件送到周府。”
周暉宜當即起身,神色沉重:“皇上,為國效力是臣之本分,臣未有功,豈敢領賞?”
榮和帝這算明確表態站到周暉宜這邊。可如今就談賞賜,的確為時尚早。
可他只笑了笑,緩和方才眾人跪地請罪的緊張氣氛:“只是兩件稀罕物,并非價值連城,王尚書的眼光好,錯不了。”
話說到這份上,周暉宜只能謝恩領賞,說:“皇上厚愛,臣感激不盡。臣認為,廣納賢才與革新陳規密不可分。”
他側身些許,目光掃過在座的重臣:“臣已年老,許多事情難免有心無力,不敢居功。與諸位同僚共事多年,臣也希望,諸位眼看大廈傾頹之患也該著眼于排查改進,而非固步自封。”
趙啟深以為然,寒聲道:“閣老所言有理,著吏部與都察院五日內擬定章程,以科考為重,連同在朝官員的監察任免、考功升降一概事宜,應有革新改進之計。有的事情若裴嘉和韓硯做不成,朕倒想看看諸位的本事。”
“臣遵旨。”
天際晴明,薄雪漸融,青石地面猶如碎玉,人群輕踏而過。
周暉宜兩鬢斑白,厚重的氅衣似乎壓低了身姿。他抬眼看了一會兒臺階上下的融雪,緩步拾級而下,不斷有人想上來扶都被一一婉拒。
謝君乘被榮和帝留下來訓了幾句,快步跟上來扶了周暉宜,低頭看著臺階:“雪天路滑,皇上讓我送一送老師。”
周暉宜笑了笑,沒有說話。旁邊經過的人一看是勵安侯,聽他喚一聲“老師”都覺得尤其刺耳,搖著頭默默走開。
二人走下臺階,四下無人跟上來,周暉宜才說:“好不容易來一趟泰華閣,何苦專挑討人厭的話去說呢?”
若旁人聽了這話,只會以為周暉宜在挖苦謝君乘。但謝君乘知道他的意思,只說:“老師也好不容易走到今日,何苦非揀著最渾濁的地方入手?”
國子監的官生與民生數量失衡已久,學風腐壞,往上扯著京官權貴,往下牽著地方寒門,何其渾濁。
謝君乘心里清楚的和盤算的,遠不止今日那幾句輕飄飄的話,周暉宜聽了并不意外,只淡淡笑道:“世間的污濁艱險多了去,總要有人持燈行進,為后來人摸出一條路。歷經坎坷如裴嘉,為師當日拿此事問他的時候,他知道可能面對什么也毅然答應,裴老夫人大義,以此為榮。子虞,聰明如你,也知道為師門下不乏得意高徒。但蓮花傲梅從不立群芳之中,鑄就脊梁的是淤泥和雪霜。為師信得過裴嘉和韓硯。”
周暉宜頓了頓,“更何況……子虞,有你今日這番話,為師放心。”
謝君乘扶著周暉宜,盡可能繞開泛黃的雪水:“今日冒犯,還望老師海涵……”他忽地不禁一愣,周暉宜選用裴嘉原來還有這一層意思。
他希望謝君乘會想法保住裴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