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威眼看著曹州城中無黃巢的一兵一卒。
他這時略微有些不解。
為何黃巢會果斷放棄曹州這個起家的后方之地,意圖南下?
不過思考頃刻后,他覺得不管義軍如何決策,他都要尾追不停。
于是他馬上便下令讓齊克讓帶兵南下追擊義軍。
接著宋威的目光死死釘在空蕩蕩的曹州城樓上。
那面曾經飄著“沖天大將軍”字樣的破旗,蹤跡全無。
城頭只有幾根光禿禿的旗桿,在初春的寒風中寂寥地搖晃。
城墻下,城門洞開,像一張無聲嘲弄的巨口。
里面確實空了。
連一個像樣的守卒影子都看不到。
這反常的死寂,比千軍萬馬的喧囂更讓他心頭壓上一塊巨石。
黃巢,那狡詐如狐的私鹽販子,他起家的老巢,就這么輕易地舍了?
宋威濃眉緊鎖,指關節因用力握著劍柄而微微發白。
曹州是根基,是糧倉,是人心所向之處。
黃巢在此經營多年,根基盤錯。
放棄此地,無異于自斷臂膀。
按理,黃巢更該龜縮老巢,舔舐傷口,收攏人心。
可他卻反其道而行之,傾巢而出,撲向南方?
南方……宋威的思緒飛快轉動。
淮南?
江南?
那里是朝廷的財賦重地,但也駐有重兵。
高駢坐鎮淮南,兵精糧足,絕非易與之輩。
黃巢是瘋了,還是另有所圖?
一股寒意悄然爬上宋威的脊背。
黃巢此人,行事向來詭譎難測,每每于絕境中覓得生機。
他放棄曹州,必有深意。
是誘敵深入?
是聲東擊西?
還是……他掌握了什么自己不知道的南方情報?
宋威深吸一口氣,冰冷的空氣刺入肺腑,讓他紛亂的思緒稍稍冷靜。
不管黃巢葫蘆里賣的什么藥!
不管他意圖南下是真是假!
自己奉皇命剿賊,職責就是咬住他!
追上去!
絕不能讓他跳出兗海、平盧的勢力范圍。
絕不能讓他從容流竄,禍亂他處。
尤其是富庶的南方。
一旦讓他在江淮站穩腳跟,后果不堪設想。
朝廷的漕運命脈就在那里。
“齊克讓!”宋威的聲音陡然拔高,斬釘截鐵,打破了城下的死寂。
他猛地轉身,甲葉鏗鏘作響。
親兵將領齊克讓立刻抱拳上前:“末將在!”
宋威的手指向南方,仿佛要刺穿那迷蒙的地平線。
“賊酋黃巢,裹挾流寇,棄巢南竄!”
“其心叵測,其行可誅!”
“著你率本部精騎三千,并步卒五千,即刻拔營!”
“給我追!”
“死死咬住他的尾巴!”
“探明其主力動向,沿途襲擾,遲滯其行!”
“勿使其有片刻喘息之機!”
他的眼神銳利如鷹,緊緊盯著齊克讓。
“記住!”
“窮追不舍!”
“但亦不可孤軍冒進,中其埋伏!”
“遇有異動,速速回報!”
“本帥親率大軍隨后便至!”
“務必將這禍根,阻截于淮水之北!”
齊克讓面容剛毅,眼神沉穩,沉聲應道:“末將遵命!定不負大帥重托!”
他深知此任艱巨。
黃巢以流動作戰聞名,其部行動飄忽,耐力驚人。
追擊,如同在迷霧中獵殺狡狐。
稍有不慎,獵手便會反成獵物。
但他沒有絲毫猶豫。
軍令如山。
他猛地一揮手,厲聲喝道:“前軍聽令!上馬!目標——南!”
“追!”
號角聲撕裂了曹州城外的寧靜。
嗚嗚咽咽,帶著金戈鐵馬的殺伐之氣。
早已待命的數千唐軍精銳,聞令而動。
戰馬的嘶鳴此起彼伏。
蹄鐵敲擊著凍硬的土地,發出沉悶的雷聲。
煙塵,如同一條黃色的土龍,驟然在城郊騰起。
齊克讓一馬當先,沖在隊伍的最前列。
他的披風在疾馳中獵獵作響,像一面沖鋒的旗幟。
身后,三千鐵騎匯成一股奔騰的洪流。
步卒緊隨其后,邁開雙腿,奮力奔跑,揚起漫天塵埃。
沉重的腳步聲、甲胄碰撞聲、粗重的喘息聲,交織成一片。
這支追兵,帶著宋威的嚴令,帶著朝廷的期望,更帶著對未知前路的警惕,向著南方那片未知的土地,滾滾而去。
他們沿著官道,沿著鄉間小路,沿著一切可能留下大軍經過痕跡的道路疾行。
宋威勒馬立于一個小土坡上,目送著煙塵遠去。
他的臉色依舊凝重。
齊克讓是員悍將,沉穩可靠。
但他面對的,是攪動天下風云的黃巢。
黃巢的“避實擊虛”,絕非浪得虛名。
他放棄曹州,絕不會是簡單的潰逃。
南下,必然有其不得不為的理由,或者……致命的陷阱。
宋威望著南方灰蒙蒙的天空。
鉛云低垂,仿佛預示著即將到來的風暴。
他必須盡快行動。
“傳令!”宋威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全軍拔營!”
“輜重輕裝簡從,只帶五日干糧!”
“目標——接應齊克讓部,圍剿黃巢主力!”
“急行軍!”
“快!”
整個唐軍大營瞬間沸騰起來。
士兵們迅速收起營帳,裝運糧草,整理兵器。
車馬轔轔,人聲鼎沸。
一股肅殺的氣氛籠罩著營地。
宋威的中軍大纛,也緩緩移動,指向南方。
他要以最快的速度,將主力壓上。
不給黃巢任何從容布置、施展詭計的空間。
就在宋威大軍開拔的同時。
南方,距離曹州約二百里的一片丘陵洼地。
這里地勢復雜,河汊縱橫,大片半枯的蘆葦蕩在寒風中起伏,發出沙沙的嗚咽。
一支龐大的、沉默的隊伍,正悄無聲息地潛行其中。
沒有旗幟,沒有喧嘩。
只有腳步踩在濕泥和枯草上的輕微聲響。
無數雙草鞋、破布鞋,甚至是赤腳,在泥濘中跋涉。
隊伍中多是衣衫襤褸的流民,夾雜著一些神情剽悍、手持簡陋武器的漢子。
他們的臉上刻著風霜和饑餓,但眼神深處,卻燃燒著一團壓抑的火。
這正是黃巢的主力!
他們并未如宋威想象的那樣全力奔逃。
而是利用復雜地形和熟悉路徑,巧妙地隱藏了行蹤。
隊伍的核心,一匹瘦高的黃驃馬上。
端坐著一個身材不高,卻異常精悍的中年男子。
他面皮微黃,顴骨略高,一雙細長的眼睛開合之間,精光四射,如同潛伏的猛獸。
正是令朝廷聞風喪膽的沖天大將軍——黃巢。
他穿著普通的皮甲,外面罩著一件半舊的葛布袍子,毫不起眼。
但他的存在,就是這支流民大軍的靈魂。
一個親兵隊長壓低聲音,從前方快步跑來,單膝跪地:“稟大將軍!后方探馬回報!”
黃巢的目光從遠處收回來,落在親兵臉上,平靜無波:“講。”
“宋威已派大將齊克讓率數千精騎并步卒,正沿官道向南急追!”
“距我軍后衛,不足百里!”
“宋威親率主力大軍,也已拔營,緊隨其后!”
親兵的語氣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
黃巢聞言,嘴角卻緩緩向上勾起一個冰冷的弧度。
那笑容里沒有溫度,只有洞悉一切的算計和一絲殘酷的玩味。
“哼。”
他輕輕哼了一聲,聲音不高,卻讓周圍的空氣都冷了幾分。
“宋威這老匹夫,果然按捺不住了。”
“追得好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