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甲犀的“金汁洗禮”余威猶在,丁字柒叁貳號石屋的空氣里,仿佛永久性地沉淀下了一層若有若無的、混合著靈獸糞便、消毒藥水和某種深沉絕望的復雜氣息。錢多多徹底搬去了走廊盡頭堆放雜物的角落,寧愿與蛛網灰塵為伴,也不愿再踏入這“瘟神輻射區”半步。王二狗看凌墨的眼神充滿了敬畏的疏離,說話都帶著顫音。趙老實則更加沉迷于他那套“穢氣循環”的玄學理論,對著墻角盆栽的枯枝都能絮叨半天“金生麗水,濁氣歸元”。
只有趙鐵柱。
這位立志要在凈房組掃出一片天、卻被靈鼠洗劫一空、又經歷了室友連環“天譴”的壯漢,內心的悲憤和憋屈,如同被壓抑的火山,在沉默中醞釀到了極致。他看著縮在角落、努力把自己活成一盆蔫吧盆栽的凌墨,再看看自己那依舊空癟的靈石袋(上次靈鼠事件后,他拼死拼活才攢回兩塊),一股邪火混雜著無處發泄的怨氣,直沖腦門。
憑什么?!憑什么他要和這個移動天災住在一起?憑什么他趙鐵柱勤勤懇懇掃茅房,卻要承受這種無妄之災?他受夠了!他要逃離!立刻!馬上!
機會,終于被他等來了。
這日午后,趙鐵柱風風火火地沖進石屋,臉上帶著一種近乎亢奮的、混雜著揚眉吐氣和破釜沉舟的潮紅。他手里緊緊攥著一個鼓鼓囊囊、沉甸甸的灰色小布袋——那是他這幾個月省吃儉用、外加在“甲字號輪回區”豁出臉皮連掃三個班才攢下的全部家當——足足七塊下品靈石!
“砰!” 他將靈石袋重重地拍在自己床板上,發出沉悶而誘人的聲響。這聲音如同勝利的號角,瞬間吸引了屋內所有人的目光。
王二狗羨慕地看過來,趙老實停止了玄學思考,錢多多扒在門框外偷看。角落里,凌墨依舊維持著盆栽姿態,眼皮都沒抬一下。
趙鐵柱挺直了腰板,胸膛起伏,目光如同探照燈般,帶著積壓已久的怨毒和終于爆發的快意,死死鎖定角落里的凌墨!
“凌墨!” 他聲音洪亮,帶著壓抑不住的激動和一絲顫抖的嘶啞,如同在宣讀一份遲到的宣判書,“看見沒?老子攢夠了!整整七塊下品靈石!”
他抓起靈石袋,故意在凌墨眼前用力晃了晃,清脆的碰撞聲在寂靜的石屋里格外刺耳。
“老子受夠了!受夠了跟你這個掃把星瘟神待在一個屋里!” 趙鐵柱的聲音陡然拔高,如同炸雷,在狹窄的空間里回蕩,“自從你來了,老子就沒走過運!靈石被耗子啃!干活被屎糊!連睡覺都怕屋頂塌了砸死老子!你就是個災星!走到哪禍害到哪!”
他越說越激動,唾沫星子橫飛,臉上的肌肉因憤怒而扭曲:“老子今天就要去找管事!花光這七塊靈石!也要換個宿舍!離你遠遠的!老子要脫離苦海!老子要開始新生活!你給老子聽好了,瘟神!以后橋歸橋,路歸路!你禍害誰也別再來禍害老子!”
他幾乎是咆哮著吼出最后一句,仿佛要將幾個月來的憋屈、恐懼和怨恨全部傾瀉而出!吼完,他重重地喘著粗氣,胸口劇烈起伏,臉上帶著一種發泄后的、病態的潮紅和得意,死死盯著凌墨,仿佛在欣賞對方被羞辱后的表情。
凌墨依舊低垂著頭,蜷縮在陰影里,如同沒聽見。只有那微微抿緊的嘴角,泄露出一絲無奈。災厄圣體的被動感知,在趙鐵柱開始咆哮、情緒劇烈波動的瞬間,就已經如同冰冷的潮水般涌來,將他淹沒。目標鎖定:高情緒波動,高價值物品(靈石),近距離,強關聯(同屋、強烈敵意)… 關聯性:極高!災厄事件:倒計時!
凌墨默默地將《忘了嗎神功》運轉到極致,身體不著痕跡地又往墻壁貼緊了幾分,試圖切斷那無形的“線”。他甚至悄悄地把腳邊一塊小石子往旁邊踢了踢,生怕它成為引發山崩的罪魁禍首。
然而,趙鐵柱的怒火和炫耀,如同熊熊燃燒的火炬,在災厄的領域中,是如此的醒目,如此的…誘人。
就在趙鐵柱吼完最后一句,志得意滿地準備抓起靈石袋,昂首闊步走向新生活時!
意外,在所有人(除了凌墨)都猝不及防的瞬間,以一種極其精準、極其荒誕的方式降臨!
趙鐵柱為了增強氣勢,吼完話后,下意識地、重重地向前踏了一步!落腳點,恰好是石屋中央一塊邊緣有些松動的青石板!
這塊石板,因為石屋地基沉降不均,加上常年被踩踏,本就有些翹起。平日里踩上去只是輕微晃動,無人在意。
但就在此刻!
就在趙鐵柱那飽含怨氣、發泄式的一腳踏下的瞬間!
咔嚓——!!!
一聲令人牙酸的、石板碎裂的脆響,猛地炸開!
趙鐵柱只覺得腳下一空!一股失重感瞬間傳來!他臉上的得意和憤怒瞬間凝固,取而代之的是極致的驚恐和茫然!
“啊?!”
他只來得及發出一聲短促的驚呼!
那塊被踩碎的石板,連同下面支撐的幾塊碎石,如同被抽掉了承重柱的積木,轟然塌陷下去!露出了一個黑黢黢的、散發著難以形容的、濃烈到令人窒息的惡臭的洞口!
撲通——嘩啦!!!
趙鐵柱那壯碩的身體,如同被巨錘砸中,毫無阻礙地、直挺挺地栽進了那個黑洞之中!瞬間被粘稠的黑暗和恐怖的惡臭所吞噬!
緊接著!
轟——噗噗噗噗噗!!!!
一聲如同地下沼氣被點燃爆炸般的沉悶巨響,混合著粘稠液體被劇烈攪動、噴射的、令人頭皮發麻的噗嗤聲,猛地從那黑洞深處爆發出來!
一股粗壯無比、色澤如同陳年醬油般深褐粘稠、表面還翻滾著大量黃綠色泡沫、散發著比鐵甲犀排泄物恐怖十倍、混合著**沼氣、硫化氫和萬年污垢終極惡臭的液體噴泉,如同被壓抑了千年的地獄魔龍,帶著毀天滅地的氣勢和粘稠到拉絲的質感,從那塌陷的洞口,狂暴地、持續不斷地噴涌而出!
這噴射是如此猛烈!深褐粘稠的液體如同高壓泥漿泵,瞬間沖上屋頂,將低矮的頂棚糊上了一層厚厚的、流淌著的“巧克力醬”!然后如同泥石流般,裹挾著碎石、污物和翻滾的泡沫,朝著洞口周圍無差別地傾瀉、濺射!
噗嗤!噗嗤!噗嗤!
距離洞口最近的趙鐵柱那張床鋪,首當其沖,被這股“泥石流”瞬間淹沒!被褥、枕頭、連同他剛剛拍在上面的那個鼓囊囊的靈石袋,一起消失在了深褐色的粘稠洪流之中!
王二狗放在地上的半塊雜糧餅,被濺射的污物瞬間覆蓋!
趙老實放在床頭的“穢氣循環論”筆記,被糊上了一層厚厚的、冒著泡的“醬油”!
錢多多扒著的門框也沒能幸免,被濺射的泡沫沾染,嚇得他發出一聲變調的尖叫,連滾爬爬地逃向走廊更深處!
整個石屋,瞬間變成了阿鼻地獄的排污口!
而這一切的中心,那個塌陷的黑洞中。
“咕嚕嚕…噗!救…救命!嘔——!!!”
趙鐵柱那沉悶的、帶著無盡痛苦和極致惡心的聲音,伴隨著劇烈的嗆咳和嘔吐聲,從粘稠的、翻滾著泡沫的深褐色液體深處傳了出來。他顯然在里面拼命掙扎,每一次冒頭,都帶起一大片粘稠的污物和翻滾的泡沫,然后又迅速被淹沒。
那洞口噴涌的“泥石流”似乎找到了一個絕佳的宣泄口,很大一部分都朝著趙鐵柱掙扎的區域瘋狂灌入、沖刷!
“呃啊——!”
“呸!嘔…嘔——!”
“拉我上去!誰拉我上去!嘔——!!!”
他的慘嚎和嘔吐聲,混合著粘稠液體翻涌的咕嘟聲,泡沫破裂的噼啪聲,以及那足以讓靈魂腐朽的終極惡臭,構成了一曲令人毛骨悚然的“糞坑交響樂”。
王二狗和趙老實早已嚇傻,臉色慘白如紙,縮在各自的床角瑟瑟發抖,連逃跑的力氣都沒有了。門外的錢多多更是吐得天昏地暗。
凌墨依舊蜷縮在角落,努力維持著“盆栽”的絕對靜止,只是臉色比平時更白了幾分。他默默地看著那如同地獄之門的洞口,看著那不斷翻滾涌出的深褐色洪流,看著趙鐵柱在“泥漿”里掙扎沉浮的模糊身影,以及那被徹底淹沒的、裝著七塊靈石的灰色小布袋…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只有幾十息,也許像一個世紀那么漫長。
噴涌的勢頭終于減弱了一些。趙鐵柱掙扎的力道似乎也耗盡了。他不再嚎叫,不再嘔吐,只是如同一條被腌入味的咸魚,軟軟地漂浮在粘稠液體的表面,隨著翻涌的泡沫微微起伏。
他的臉上、頭上、身上,覆蓋著厚厚的、深褐色的污垢,粘著腐爛的草屑和不明碎屑。最醒目的是,他頭頂那片粘稠的污物上,不知為何,竟然凝結出了一層厚厚的、如同奶油般、泛著詭異七彩光澤的泡沫!這些泡沫在他頭頂堆疊、膨脹,在昏暗的光線下折射出迷離的光暈,如同一頂荒誕絕倫的“七彩祥云”王冠。
他睜著眼睛,眼神空洞地望著低矮的、同樣糊滿污物的屋頂。那眼神里,沒有了憤怒,沒有了驚恐,沒有了怨毒。只有一片死水般的平靜,一種大徹大悟后的茫然,以及…某種難以言喻的、近乎圣潔的清澈?
他緩緩地、極其艱難地轉動了一下僵硬的脖子,目光穿透那層七彩泡沫的折射,最終,定格在了角落里那盆努力降低存在感的“盆栽”——凌墨身上。
四目相對。
時間仿佛凝固。
趙鐵柱的嘴唇,在厚厚的污垢下,極其輕微地蠕動了一下。然后,他用一種沙啞、虛弱、卻異常平靜,甚至帶著點詭異禪意的語調,對著凌墨,輕輕地、清晰地說了一句:
“兄弟…”
“不是你克我。”
“是我…”
他停頓了一下,似乎用盡了最后的力氣,才吐出那石破天驚的三個字:
“命里缺屎。”
說完,他像是耗盡了所有心力,腦袋一歪,軟軟地沉入了那翻涌著七彩泡沫的深褐色泥漿之中,只剩下那頂詭異的“七彩祥云”泡沫王冠,還倔強地漂浮在污濁的液面上,散發著迷離的光芒。
石屋內,死一般的寂靜。
只剩下粘稠液體緩慢流淌的咕嘟聲,和泡沫破裂的細微噼啪聲。
王二狗和趙老實徹底石化。
門外的錢多多連嘔吐都忘了,只剩下呆滯。
凌墨蜷縮在角落,看著那頂漂浮的七彩泡沫王冠,又看了看沉入“泥漿”的趙鐵柱。
他默默地、極其緩慢地抬起手,用手指,極其輕微地、撓了撓自己的下巴。
嗯…
這個結論…
好像…也挺有道理?
他默默地、更加努力地運轉起《忘了嗎神功》。
丁字柒叁貳號房,可能真的…風水有問題。
***
三日后,管事堂。
趙鐵柱換上了一身漿洗得發白、卻依舊帶著淡淡“歷史”氣息的干凈雜役服。他頭上纏著厚厚的繃帶(據說是在沼氣爆炸中輕微撞傷),臉色還有些蒼白,但眼神卻異常平靜,甚至帶著一種看破紅塵的淡然。
他將一份墨跡未干的申請文書,恭敬地遞到負責雜役調動的執事面前。
文書抬頭赫然寫著:《自愿調往后山墓園守墓申請書》。
理由一欄,字跡端正,力透紙背:
“弟子趙鐵柱,近日于穢濁之地,忽得大悟。深感塵緣紛擾,業障纏身,唯清凈之地可滌蕩靈魂。后山墓園,安眠前輩英靈,清氣環繞,萬籟俱寂。弟子愿常伴青冢,拂拭墓碑,掃除落葉,守護一方清凈,亦求內心安寧。此乃弟子畢生所求,萬望恩準。”
執事捏著鼻子,狐疑地看著趙鐵柱頭上厚厚的繃帶,又看看申請書上那正氣凜然、充滿覺悟的理由,再想想丁字柒叁貳號房那塌陷的地板和至今未散的惡臭… 他嘴角抽搐了幾下,最終,還是在調動令上蓋下了鮮紅的印章。
“去吧去吧…守墓…也挺好…清靜…” 執事揮揮手,像是在趕走什么晦氣。
趙鐵柱躬身行禮,轉身離開管事堂,步履沉穩,背影透著一股超脫的平靜。
走出大門,陽光有些刺眼。他微微瞇起眼,適應了一下。然后,他看到了站在路邊陰影里,如同一株不起眼雜草的凌墨。
趙鐵柱的腳步頓住了。
他平靜地看著凌墨,眼神里沒有了往日的憤怒、恐懼或怨毒,只有一種歷經滄桑后的復雜和…一絲難以言喻的感激(?)。
他沉默地走了過去,在凌墨面前站定。
凌墨抬起眼皮,看著他。
兩人相顧無言。
過了好一會兒,趙鐵柱才緩緩地、極其認真地開口,聲音沙啞卻清晰:
“兄弟。”
“我走了。”
“你…多保重。”
“還有…”
他頓了頓,眼神里閃過一絲心有余悸的清明,用只有兩人能聽到的聲音,一字一句地說道:
“你克我。”
說完,他不再看凌墨的反應,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毅然決然地轉身,朝著通往后山墓園那荒僻、寂靜、長滿青苔的石階小路,一步一步,堅定地走去。陽光落在他挺直的背影上,竟有幾分殉道者的悲壯。
凌墨站在原地,看著趙鐵柱消失在石階盡頭的蔥郁林木中。
他默默地低下頭,看了看自己的腳尖。
然后,他極其輕微地、無奈地嘆了口氣。
“唉…”
“這下…清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