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二虎子來到云條山上伐樹。
正是春天,山上什么都是鮮嫰鮮嫩的,初生的樹葉兒掛在梢枝上,綴滿了枝梢。
杈枝擎住了天幕,穿成森林奇異的帳子掛垂著。
青草的氣息飄起來,比什么花香都更香,山雀在叫著,聲音里透出清新的氣息,仿佛也帶著香味一樣。
山林里閃出銀色的光,山澗在奔流……
山間的晨霧還未散盡,黃二虎子握著斧頭,一下一下地砍著面前的杉木。
斧刃劈入木頭的聲響在寂靜的山林里格外清晰,驚起幾只山雀,“撲棱棱“地飛向遠處。
汗水順著他的額頭流下來,他抬手擦了擦,正要繼續,忽然感覺背后有一些異樣,就像是被什么柔軟的東西輕輕拂過,黃二虎子轉頭看時,只見一個女子站在他身后三步遠的地方,穿著月白色的衫子,烏黑的長發垂到腰間。她的面容清麗絕倫,眉眼間卻帶著幾分說不出的妖嬈。
“二虎子?!芭虞p聲喚道,聲音像是山澗的泉水,清冽動人。
黃二虎子愣住了。這聲音,這面容,都讓他想起多年前在東霞寺的那天。那時他還是智星長老身邊的小傭人,吳團長帶著他的靈兒來寺里上香,那位靈兒生得極美,一雙琥珀色的眼睛像是會說話,她像仙女,黃二虎子仿佛第一次看見真正的仙女。
“你是......靈兒?“他遲疑著問道。
女子笑了,這一笑讓周圍的霧氣都仿佛明亮了幾分?!半y為你還記得我?!八蚯白吡藘刹?,黃二虎子聞到一股若有若無的香氣,像是山間的野蘭,又像是雨后的青草。
“吳團長他......“
“戰死了。“靈兒的聲音很平靜,“我無處可去,便來尋你。“
黃二虎子心頭一跳,不知如何回應。
“二虎子,你可知道七仙女和董永的故事?“靈兒突然問道。
黃二虎子點點頭。
“我就是七仙女下凡。“
她這樣講又讓他想起那東霞寺靈兒,她的確是仙女,這仙女騎高頭大馬來到東霞寺,伴著吳團長而來,一個仙女騎高頭大馬而來,全身光彩奪目,如果身邊站的是董永,佝腰駝背,雙目無光,那要有多煞風景。
人騎在高頭大馬上,再講牛郎織女的故事,那才是
可這仙女今日來尋他,還和他講牛郎織女的故事。
顯然,靈兒故意選擇在山里尋他,若在村里,在家中,他黃二虎子面對一堆木頭,人也像木頭,你對碰上一堆木頭講牛郎織女的故事,大頭不會為你的故事翻江倒海。
分明此時,這山林,這春天像從一個巨大洞府里漫過來浩蕩氣息,讓這山里的每一個人,每一只鳥都為某種情緒激動著。
可黃二虎子又轉過身去,繼續揮斧砍他的樹。
靈兒突然在身后一把拉住他的衣裳。“我要那朵花!”
黃二虎子抬頭看時,溪澗的石崖上有一朵紅色的小花。
他是黃二虎子,佛門中人,遠離女色,無論是人是仙,他久久不想回應。
“那我自己去摘?!彼f。
她伸出手臂,把細嫩的腰肢像彎一條小柳條似的,探過那石崖。
她的白手臂襯在綠色的苔衣上,發出燦爛的光彩。
花和女人,此時都是光,重疊一起,讓眼睛有些受不住,黃二虎子正要閉上眼睛,忽然看到她的腳在青苔上一滑,腰肢輕輕的一扭,差點滾落山澗。
他一把將她抱住,女子綿軟無骨,像將一束柳枝抱在懷中。
“你要掉下山澗的……”
“你在,我就不會掉下去。”她說。
枝頭傳來幾聲鳥鳴,仿佛也在說:“你在,我就不會掉下去”。
“我是來找你的?!?/p>
“你找我?你找我干什么?”
“給你做老婆?!?/p>
“不,不,不?!秉S二虎子一把推開她。
“你藏了吳團長的槍,為什么不把我也藏起來,藏到你的屋中?!?/p>
“不,不,不?!?/p>
“吳團長戰死,我顛沛流離,沒有去處,我看你是個好人,你收留我吧。”
“你看我這樣,一個農夫,家徒四壁,你找錯人了?!?/p>
“你尚未婚娶,我給你做娘子,我雖過過富貴日子,可我要選個可靠男人嫁了,選來選去,我選的是你,我們一起居家過日子?!?/p>
“不,靈兒,你不知道,我還想著出家,討月寺炸了,總有一天能夠恢復起來,我不能破戒,我現在是俗家弟子,吃素,不近女色,就等恢復討月寺這一天。”
“可這討月寺能恢復嗎?那得需要多少錢?”
這個你別管,我可以等一輩子,我已經做了佛門弟子,一心事佛,心無二志,靈兒,謝謝你一片好心,你趕快走吧?!?/p>
“你比那個董永還難侍候,人家七仙女下凡,那董永也裝得扭扭捏捏,人家三說兩說就答應了。”
“我比那董永,比不得,我已出家,絕非俗人,豈能是那董永比得,你是吳團長姨太太,蒼海沉浮,又豈是七仙女能比得?!?/p>
“就要比,我今日來就是做七仙女的,七仙女下凡,紡紗織布,我早已不是吳團長姨太太了,我不會拖累你,相反,我能幫襯到你,我的身上還有一大筆金銀細軟,我們不會過董永那樣的苦日子,你只要待我好,我就是你的靈兒娘子?!?/p>
“不,靈兒,天下之大,好人之多,你肯定能找到落腳的地方,你還是走吧?!?/p>
“不,我不走,我已經無路可走,這些年我一直找安身之所,找來找去只有你這兒了,你若不收留我,我只能一死了之,來之前我已經看過了,村口有條鐵路,人朝上面一躺,火車來了,沒的救。云條山上還有百丈青崖,人爬上去,縱向一躍,沒得救。那樣我見了閻王爺,就說是云度師傅殺死了我?!?/p>
“靈兒,你為什么纏住我不放?”
“你欠了我的情,當年佛祖繳了吳團長的槍,吳團長的魂兒上門去取,你死活不給,還用這把槍殺了周四臉。你造了孽有殺生之罪,無論怎樣修行事佛,也洗不凈身上的業,所以你還是還俗,娶妻生子,才是正經生活。”
“不,不,靈兒?!?/p>
“那我現在就去死?!?/p>
“靈兒,不要逼我。”
靈兒哭著跑了。
看著靈兒身影,黃二虎子恍若作夢一般,這么美若天仙的女人,怎么找到這個深山老林中來找他,莫非有鬼神相送?可如果是這樣就是鬼神與他開了個大玩笑,這女子送誰誰不要,為什么偏偏送他黃二虎子?她當年過的是與吳團長騎高頭大馬的日子,我黃二虎子怎么能配得了她?
黃二虎子在家中坐立不安,走到村里四處逛蕩,在村口牛棚里,他看到坐在地上的靈兒。
靈兒完全不是當年騎在高頭大馬上的那個女人,坐在地上的這個女人已經像個乞丐了。
她還年輕,但那病態的面容里,分明流露著飽經憂患的悲戚,她的衣服的肩頭雖說打了補丁,下身穿得半舊不新,看起來卻是衣著整肅,一絲不茍。明亮的目光,線條分明的嘴角,都透露出一種令人起敬的堅毅神情。
“靈兒,我有三間茅屋,我讓你住進來,我們以姐妹相稱,我叫你姐姐,你叫我弟弟,我不會破戒,你依我這一條,我就收留你,其他要求萬萬不能答應?!?/p>
靈兒點點頭,就隨他回到家中。
果然是家徒四壁。
他將山澗那朵野花采來,沒有花瓶,就插到茶杯里,結果花當天就枯萎了。
那時她沒在意這件小事,她想的是將自己像花兒一樣融入他的生命中。
他們同片個屋檐,他卻很少走進靈兒的屋中,若來每次都找一個借口,她多么希望他進來不需要借口,她是他家中的一樣物件,一只碗,一個掃帚,他將她拿在手中,使用她,不需要任何借口。
他看不出她的痛苦,他覺得她像一個深坑,充滿誘惑與陌生感。
村里就傳出,黃二虎子在外收回一個媳婦,仙子一樣漂亮。
夜深了,靈兒躺在炕上,聽著隔壁黃二虎子打鼾的聲音,怎么也睡不著。
她輕輕起身,立到窗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