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在跟蹤我。”靈兒說。
睡覺前,她會把門窗關(guān)得嚴(yán)嚴(yán)實實,還是不行。
“那人進來了,就在床底下。”
“靈兒,睡吧,床下沒有被子,凍死他。”
你不能說床下沒人,你說凍死他她相信。
“家里吃的東西要反復(fù)地洗,西瓜要在水中浸泡兩小時才能吃,因為有人要在咱們家吃的東西里下毒。”她說。
“咱家有個人影。”她又說。
“你不在家的時候,他跑到我們家里來,我躲在門后,他一直往里屋走,弄出很響的聲音,然后又拉開抽屜,我一直躲在門口,我想看清楚他要干什么?
“他分明是想找什么東西,找我收集的證據(jù),你知道我要告他,告他強奸我,早晚一天我會告倒他,讓他坐牢。我是有證據(jù)的,這一點他早就知道,他知道我要上告,一直想殺死我,多次下手沒有成功,于是他就要銷毀我的證據(jù)。”
“他會像狗一樣跟著我,現(xiàn)在我回家來了,他也會一直跟到家中來,可那些證據(jù)我藏得嚴(yán)嚴(yán)實實,連你都不能告訴。”
“你聽,他又來了。”
不一會兒,就聽靈兒喊。
黃二虎子想她又故伎重演了,她又出現(xiàn)了幻覺了。
“他已經(jīng)配了咱們家的鑰匙,每次他都是這樣地開門。”
“那個腳步聲正朝著我們這邊走來,那個腳步近了,我已經(jīng)能夠看到那一雙腳,他進來了,在我們這里轉(zhuǎn)著圈子。”
“我們躲到床下去。”
黃二虎子拉著靈兒一起躲入床下,床下布滿了蛛網(wǎng)灰塵,她緊緊抱住他不肯松手。
“靈兒,我們生一個孩子吧。”他在床下與她商量這個事情。
靈兒不答。
“你想要男孩還是女孩?”
靈兒不答。
“最好生兩個,一男一女。”黃二虎子自言自語地說。
黃二虎子想,或許有了孩子,就能治好她的瘋病。
他來到云條山上,半山腰間躺著一樣?xùn)|西,是討月寺的石門檻,如今它靜靜地躺在那里。
遠(yuǎn)遠(yuǎn)看去,像躺著一個人,他睡著了。
只有他黃二虎子知道,這門檻的內(nèi)外洞天,兩重世界。如今它像一個人,靜靜睡去,可總有一天,它會醒來,它醒會開口叫一聲:“云度法師。”哪怕開口叫一聲:“黃二虎子。”到那個時候,他會雙膝跪下,聲淚俱下地答應(yīng):“我在。”
面對這道門檻,他隱約覺得,只要靈兒在,他與周三垛的戰(zhàn)爭就永遠(yuǎn)不能平息,不會平息。
靈兒擾亂了一切,或許佛祖是對的,了卻塵緣便也了卻一切煩惱。
可這樣丟棄靈兒,靈兒去哪兒,她投奔我而來,為我遭了罪,如今我卻像破爛一樣地丟棄她?
讓靈兒生個孩子,她丟了的魂兒一定能再找回來。
他從那道石門檻上又跨了回來。
一年后,黃二虎子的屋子里終于有了孩子的啼哭聲。
是個女兒。
“我有女兒了。”
“我有女兒了。”
“輩份有個載字,就叫載芳吧。”
女兒仿佛是從月亮上摘下的果子。黃二虎子將載芳抱到池塘邊,對著水面照一照。
水是白胭脂,它涂抹著月亮,讓月亮更白,也讓襁褓中的載芳芬芳可人。
討月寺沒有了,否則第一件事情就是到討月寺進香還愿,黃二虎子抱著女兒在村里來回轉(zhuǎn)悠了好幾圈。
黃二虎子緊張地看著靈兒,看看她如何對待懷中的女兒。
她應(yīng)該轉(zhuǎn)向女兒,轉(zhuǎn)向載芳,她的口中應(yīng)該不斷呼喚載芳的名字。
她沒有,仿佛生下女兒那件事情從來沒有發(fā)生過。
可從她的講話看,她并沒有完全的瘋,知道西瓜要用水浸泡,她知道人要害她,知道收集證據(jù),知道告狀,她其實知道很多很多。
她又說:“我明天就要死了,你要買香皂給我洗干凈,家里面的香皂不香,是假的,你去買最好的香皂給我洗,我要洗得香噴噴的去死,我是你老婆呀。”
“我死了還會回來,過年過節(jié)的時候回來,回來就是給你和載芳看一眼了,什么都做不了了,那時我已經(jīng)不是你老婆了。”
她終于說到載芳了,她還沒有完全瘋,她提到載芳,提到他們共同的孩子,那么,我們現(xiàn)在就是一家人,我一定要治好她的病。
一天,黃二虎子在池塘里捉到一只甲魚,他本來是要用這只甲魚給靈兒補補身子,就要舉刀相向時,他忽然想到了什么,他收起刀。
晚上靈兒再次重復(fù)她的嘮叨時,黃二虎子輕輕地放出甲魚。
“那腳步聲又來了,你聽到了嗎?”她說。
“我耳朵好,我聽到了。”黃二虎子故作緊張的樣子。
“我也聽到了。”她說。
“我讓陳半仙在咱們家的門口掛了把寶劍。”
果然靈兒看到一把寒光閃閃的劍。
“一會兒那人就會現(xiàn)出原型。”
“你瞧,那人在這兒,被我捉住了,它已經(jīng)變成王八了。”
黃二虎子指著王八罵道:“好你個害人精,你是怎樣害得靈兒,你陷害我們,你才是個壞蛋,不然你怎么會變成王八的,你就是個土匪,你從來都是偷偷摸摸的,你爹爹是土匪,你也是土匪,讓你蒙混過關(guān),混過了運動隊的審查,今天終于捉到你,讓你坐牢。靈兒,我們把它放到院子里的大水缸里,那里是它的水牢,它想逃跑,我們就對它吐唾沫,它是很狡猾的,它會變出許多花樣逃跑,不過大水缸會比牢房的墻壁還要結(jié)實,無論它有多狡猾都逃不過我們的手心。我們已經(jīng)判了它無期徒刑,本來是要判死刑的,但我黃二虎子是佛門中人,只能判他無期徒刑了,靈兒,你的那些仇都報了。”
“靈兒,罵它,對它吐口水。”
靈兒依著水缸哭起來,淚水滾落在水缸里,那么大的淚珠兒,黃二虎子看著,淚水也禁不住地流,于是他們一起將淚珠兒滴落在大水缸里。
靈兒的病竟然漸漸好起來。
她是吳團長的姨太太,黃二虎子的眼前又浮現(xiàn)高頭大馬上的那個仙兒一樣的身影。
我把她糟塌了,那個靈兒早已碎了一地。
一日,黃二虎子與靈兒依偎在大水缸前,黃二虎子突然問:“靈兒,我和吳團長哪個好?”
“我是你的妻,是載芳娘,你好。”
“靈兒,我和董永哪個好?”
“我是你的妻,是載芳娘,你好。”
黃二虎子抱著靈兒失聲痛哭。“載芳娘,對不住你,你跟著我受苦了。載芳娘,我不如吳團長,不如董永,我枉為男人,你投奔我來,我讓你遭人欺負(fù),我若一斧頭剁了那龜孫,你的病一夜就好了。”
黃二虎子一腳踹過去,大水缸“轟”地裂開,那只甲魚溜出來。
黃二虎子將它捉在手中。
“你是佛祖派來的,靈兒病好了,你救了我,救了我一家人,大恩大德,來世當(dāng)牛做馬報還。”
這甲魚是靈物,是佛祖派來的,它充當(dāng)了一回周三垛,坐了一次水牢,它是來救苦救難的,黃二虎子對著那只甲魚三拜九叩,又將它放入池塘中。
靈兒的病治好了,好的像個正常人。只是沒有當(dāng)年姨太太的風(fēng)骨了,就是一個村婦,她能擔(dān)起一擔(dān)糞桶,去茅房里,將臭烘烘的大糞擔(dān)在肩上,挑進菜園里去。她高嗓門大喉嚨地喊著:“載芳……回家吃飯。”那沙啞的聲音在遠(yuǎn)山的峽谷間回蕩。
她穿著粗布衣服,她與黃二虎子相向著握著鋸子鋸木頭,那鋸子在二人手中對拉自如,那個時候,她已經(jīng)脫胎換骨,她終于又活了過來。
人們不叫她靈兒,只叫她載芳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