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每一根松葉上都會掛著一滴珍珠般的露珠,像一個眼睛,也像一顆心,它們像在看著什么,又像是想著什么。
因為這些露珠,那山變得水靈通透,變得生動活潑。
忽然云條山就變得粉紅,那些露珠頓時也變得像一盞盞紅燈籠,原來是太陽出來了。
原來這些露珠是受到天地之神的派遣,它們早早地守候在這里,畢恭畢敬,像迎接國王那樣迎接太陽的駕臨。
看來太陽是個最講排場的家伙。
那輪太陽,慢而重的步履和身姿,通身赤紅。
突然霞光萬道起來,真的很美。
村里正升起炊煙,太陽圓、孤煙直,煙像樹一樣畢恭畢敬,原來村煙是作為司儀,此時炊煙嬌嬌美美的,向太陽致注目禮。
許多的樹連成一片,構成極美的風景,它們通常都是動著的,搖頭晃腦。
突然間就與風達成了默契,風與樹能達成默契是不容易的。
風過來時,總是先驚動炊煙。
那縷青煙原本直直地向上飄著,像一根細線,系著人間與天際。風一來,線就亂了,煙便與風糾纏在一處,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分不清是風追著煙,還是煙引著風。
風掠過樹梢,老槐樹便沙沙作響。
枝丫間的鳥巢輕輕搖晃,雛鳥探出頭來,以為這是母親歸巢的訊號。
風與樹糾纏,樹便有了千種姿態,萬般風情。
風穿過茅屋,豬圈,在大肥豬的肚子上狠狠踹了一腳,大肥豬快活地叫喚了一聲,然后昂頭對著空中唱歌。
風掀起孩子們的開襠褲,展示身體最豐腴的部分。
風卷起炊煙,將盤旋在屋頂上的煙塵打在人們的臉上,一種濃烈的混合物,仿佛經過了陳年釀制,有種透心入肺的力量,夾雜著柴腥和米香。
黃狗趴在門檻上打盹,風掀動它的皮毛,露出底下粉色的皮肉。它懶懶地抬眼,又合上。花貓從墻頭躍下,風托著它的身子,使它落地時格外輕盈。
屋頂那些經年的茅草早已松散,便有幾根隨風而去,像老人斑白的須發。風與茅草糾纏,屋頂便簌簌作響,仿佛在訴說歲月的滄桑。
風掀開一片片葉子,要向人們展示整個樹冠的背面,背面一樣的擁有光彩,顫栗的葉片切碎了光影,那些銀亮色的光片并未掉落,而是依附在綠葉間不停地閃爍,原來是一些靈物,它們光燦燦地來到人間,躲在葉的角落里,小到幾乎看不見,卻導引著人的向往和明天。
麥穗是偽裝成男兒的女子,它散發著鋒芒和金屬般的顏色,可它在風中是柔媚的,它們有著復雜的動作和表情,它們成熟了,擁有了語言,它們彼此對話,又和風和陽光對話。
五月的風掠過,麥浪便一層層漾開,麥浪之上現出風影,一如水面白云玉樹的倒影。
風走向蟲子靜臥的角落,撲向一條安眠的蛇,打攪它們,讓它們在寂靜中醒來,然后再沉沉睡去,風裹挾著一切,行進中變得越來越豐富,它幾乎將整個村莊的味道都搜刮進來,然后向空中釋放。
村莊不僅是影和形的存在,村莊分明有著迷人的味道,有著多種側面和表情,而風讓一切迷亂,賦形。
風想喚醒什么,吹得人神清氣爽,蛇和老鼠都神清氣爽。
山上起落的是另一種風,仿佛是山谷大壑的另一種變形,來自另一個世界。陰陽兩界,唯鬼和風能夠進出自由。于是山上的風一如鬼影,它們游走在山林草木之間,它們帶著目的,帶著野性和瘋狂,它們在攻擊,總要撕裂什么,它們更愿意展露形體,有時像大蛇巨蟒,有時像破碎的怒濤壓過來 。
風攪擾著山林,學著最恐怖的家伙們的樣態,但總也學不像似的。它扮鬼不像鬼,扮人不像人,它讓整個山谷回蕩山泉都要因此搖曳身姿,它在疾行中突然停止腳步,像在靜等著什么,其實它是獨行客,只是任性所為,以至于山鬼也學它的樣子,裝瘋賣傻,自作多情。
此時人與風相遇,那風從你的身體,從你的骨頭的縫隙中穿行而過,人們想起鬼,在夜幕里一個鬼就是這樣與人穿行而過的,它們穿越人間,就像人穿越一道墻壁,它們甚至帶走了你的風塵與溫度,得到與你相同的心跳,風與鬼影都是這樣穿越的。
山雞迎風而起,山雞們全身都插上了彩色的羽毛,可它們的身姿是過度野性化的,肯定有一個起飛的動作,因為它是像箭一樣彈射起來的,空中似乎沒有它的目標,但一不小心與一個布谷鳥相撞,于是空中出現了交通事故,布谷鳥被撞飛,打了十幾個滾,終于停頓于空中的某個點上,暈頭轉向,但它稍作休息,又嘰里咕嚕唱起歌來。
雞靜嶺上的大公雞終于喔喔打鳴了,每一次啼鳴都像是一次核爆。
山鳴谷應,深山大壑不再空靈,所有的聲音擁向那里,立刻就裝不下,于是它們打通了陰陽兩界,喧囂著去襲擊和掃蕩另一個世界。
一個老人蹣跚著走向村口,久久地立在那里,像一幅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