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樂十四年,五月初一。
大同府,這座矗立在風沙與鐵血中的九邊雄鎮,在暮春時節竟反常地籠罩在一片肅殺寒意之中。天空是沉甸甸的鉛灰色,不見日頭,唯有凜冽的北風卷起砂礫,抽打在斑駁的城墻上,發出嗚咽般的嘶鳴。往年此時,城外應已有零星的草色掙扎著冒頭,如今卻只見一片枯黃死寂,仿佛連大地都被這無休止的酷寒抽干了生機。空氣中彌漫著塵土、劣質煤煙和一種揮之不去的、如同鐵銹般的腥甜——那是經年累月的戰陣血氣滲入泥土后,被寒意重新逼出的味道。
城西校場,點將臺高聳。新任鎮守大同總兵官、陽武侯薛祿一身山文鐵甲,猩紅披風在狂風中獵獵作響。他面沉似水,目光如鷹隼般掃過臺下肅立的數千邊軍。軍士們甲胄陳舊,許多還帶著修補的痕跡,臉上刻著風霜與疲憊,眼神在麻木中透著一絲難以掩飾的驚惶。隊列并不十分齊整,竊竊私語如同蚊蚋般在寒風中時隱時現。
“…聽說了嗎?白登山那邊…前兒夜里巡哨的兄弟又聽見了…”
“…可不是!陰風慘慘的,金鐵交鳴,比上個月更真了!嚇得他們連滾帶爬跑回來…”
“…這鬼天氣,凍死個人!馬廄里好幾匹好馬昨兒突然就倒了,眼珠子發綠,口吐白沫…”
“…邪性…太邪性了…”
薛祿濃眉緊鎖,猛地一揮手。身旁的親兵統領厲聲喝道:“肅靜!”
校場上瞬間鴉雀無聲,只有風聲呼嘯。
薛祿向前一步,聲音洪亮如金鐵交鳴,壓過風聲:“將士們!瓦剌狼子,屢犯邊陲!圣天子命本侯鎮守此塞上雄關,保境安民!爾等皆我大明虎賁,食君之祿,忠君之事!豈可因些許寒風異響,便心生怯懦,亂我軍心?!”
他目光如刀,掃過臺下:“傳令!即日起,夜不收兵(偵察兵)前出三十里,加倍巡弋!各營整備器械,加固城防!凡有懈怠軍務、妖言惑眾、動搖軍心者——”他頓了頓,聲調陡然拔高,帶著刺骨的寒意,“軍法從事!斬立決!”
一個“斬”字,如同重錘砸在每一個軍士心頭。驚惶被強行壓下,代之以更深沉的恐懼和麻木的服從。
“謹遵將令!”數千人齊聲應諾,聲音在空曠的校場上回蕩,卻顯得有些空洞乏力。
薛祿不再多言,轉身大步走下點將臺。猩紅披風卷起一道凜冽的弧線。他心中遠非表面這般鎮定。白登山的“陰兵”傳言愈演愈烈,軍中驚馬事件頻發,士氣低落如同瘟疫蔓延。更棘手的是,昨日收到密報,城西寡婦村那邊似又有“鬼妻哭城”的怪事傳出,守城兵卒人心浮動。這大同,仿佛被一層無形的陰霾籠罩,連他這尸山血海里殺出來的悍將,也感到一絲莫名的心悸。
“侯爺,”親兵統領快步跟上,低聲道,“昨夜…馬廄又死了三匹。癥狀…和前幾次一樣。獸醫查不出病癥,只說…邪氣侵體。”
薛祿腳步一頓,鐵甲葉片發出冰冷的摩擦聲。他望向城西馬廄的方向,眼神陰沉:“知道了。傳令下去,死馬就地焚燒,深埋灰燼!再有人敢議論馬眼放綠光之事,杖八十,枷號示眾!”
---
五月初二,夜。月黑風高。
大同城西,寡婦村。這并非朝廷建制,而是歷年戰事留下的瘡疤。低矮破敗的土坯房歪歪扭扭地擠在一起,如同被遺棄的骨骸。村中幾無燈火,只有嗚咽的寒風穿過殘破的窗欞和籬笆,發出鬼哭般的尖嘯。
村北盡頭,緊挨著一道陡峭的土崖,便是“寡婦崖”。崖下亂石嶙峋,終年不見陽光,陰風盤旋,是村里人丟棄死貓爛狗甚至夭折嬰孩的地方。此刻,崖下最背陰處,一個蜷縮的身影幾乎與黑暗融為一體。
那是李氏。她裹著單薄破舊的夾襖,身體因寒冷和饑餓而劇烈顫抖。丈夫三年前戰死在飲馬河畔,連尸骨都未能尋回。她帶著唯一的女兒苦熬,靠給人漿洗衣物勉強糊口。可這該死的倒春寒,凍死了她最后幾棵賴以活命的菜苗,也凍絕了城里富戶施舍的活計。女兒三天前發起了高燒,小臉燒得通紅,此刻正氣息奄奄地躺在冰冷的土炕上,連哭的力氣都沒有了。
“丫兒…娘的丫兒…”李氏喃喃著,聲音嘶啞干裂。她摸索著身邊一個破陶罐,里面只剩下淺淺一層渾濁的冰水混合物。她小心翼翼地抱起陶罐,想用身體最后一點熱氣融化那點冰,喂給女兒。
指尖觸到刺骨的冰水,凍得她一哆嗦。絕望如同冰冷的毒蛇,纏繞上她的脖頸,越收越緊。她抬起頭,望向崖頂上方。那里,大同城高聳的輪廓在黑暗中如同巨大的怪獸,幾星微弱的燈火,是屬于活人的世界,卻離她如此遙遠。
丈夫戰死的噩耗傳來時,她沒有哭。公婆相繼病逝時,她沒有哭。可此刻,看著懷中滾燙卻無聲無息的小生命,感受著指尖那刺骨的冰冷和腹中火燒火燎的饑餓,一股巨大的、無法承受的悲慟和怨恨猛地沖垮了她所有的堅強!
“啊——!”一聲凄厲得不似人聲的哭嚎,猛地從她喉嚨里迸發出來!這哭聲充滿了絕望、不甘和滔天的怨憤,穿透了呼嘯的寒風,在死寂的寡婦崖下反復回蕩!
“當家的!你死得好慘啊——!”
“留下我們孤兒寡母…活活餓死…凍死——!”
“老天爺!你開開眼啊——!”
“這大同城!這吃人的世道!還我男人命來——!”
她不管不顧地哭喊著,用盡全身的力氣,仿佛要將這三年積壓的所有痛苦、所有怨恨都傾瀉出來!聲音在崖壁間碰撞、折射,變得越發凄厲、扭曲,如同無數冤魂的合唱,朝著崖上大同城的方向,瘋狂地涌去!
---
與此同時,大同城西,靠近城墻的馬廄區域。
一排排低矮的廄棚在寒風中沉默。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草料、馬糞和一種若有若無的、令人不安的腥臊氣。值夜的幾名老卒蜷縮在避風的角落里,裹著破舊的羊皮襖,就著一盞昏黃搖曳的油燈,小口啜飲著劣質的燒刀子,試圖驅散深入骨髓的寒意。
“嘶…這鬼風,刮得骨頭縫里都疼!”一個缺了門牙的老卒搓著手抱怨。
“省點力氣吧,王槐根。這算啥?比起白登山那邊…”另一個滿臉褶子的老兵壓低聲音,朝東北方向努了努嘴,“那才叫邪乎!昨兒個二狗子他們小隊巡夜回來,臉都嚇綠了,說聽見千軍萬馬在霧里頭廝殺,刀槍碰撞,人喊馬嘶,還有…還有洪武爺的龍旗在風里呼啦啦地響!”
“噓!噤聲!”一個年長些的伍長呵斥道,警惕地看了看四周,“侯爺下了嚴令,再提這些,小心腦袋搬家!管好咱們的馬是正經!”
“馬?”王槐根灌了口酒,苦著臉,“馬也不安生!你看那幾匹新到的口外良駒,白天還好好的,天一黑就…就…”
他的話戛然而止。所有人的動作都僵住了。
一陣極其壓抑的、斷斷續續的哭泣聲,仿佛從很遠的地方,又像是貼著地皮,幽幽地飄了過來!那哭聲凄慘、怨毒,充滿了無盡的悲苦和控訴,在死寂的夜里被寒風切割得支離破碎,卻異常清晰地鉆進每個人的耳朵!
“…還我男人命來——!”
“…餓啊…凍啊…你們…好狠的心——!”
“我的娘咧!”王槐根手里的酒碗“哐當”一聲掉在地上,摔得粉碎。他臉色煞白,牙齒格格打顫,“又…又來了!是…是寡婦崖!是李寡婦!她…她找來了!”
幾個老兵卒也嚇得魂飛魄散,擠作一團。那伍長強作鎮定,拔出了腰間的佩刀,手卻在不停發抖:“怕…怕什么!定是風!是風刮過崖縫的聲音!”
然而,那哭聲并未停止,反而更加清晰,更加凄厲,仿佛就在馬廄外徘徊!帶著一種穿透靈魂的冰冷惡意!
“嗷——!”
就在這時,馬廄深處猛地爆發出一陣驚恐的嘶鳴!緊接著,如同連鎖反應,整個馬廄瞬間炸開了鍋!幾十匹戰馬同時發狂!它們瘋狂地撞擊著廄欄,碗口大的蹄子將地面刨得塵土飛揚!馬眼中充滿了極度的恐懼,瞳孔深處,竟隱隱跳躍著兩點極其微弱、卻令人毛骨悚然的幽綠光芒!
“砰!咔嚓!”一根碗口粗的松木廄欄在狂馬的撞擊下應聲斷裂!幾匹受驚最甚的駿馬如同脫韁的瘋獸,嘶鳴著沖出廄棚,在昏暗的營區內橫沖直撞!
“攔住它們!快攔住!”伍長嘶聲大喊,聲音都變了調。
值夜的老卒們哪敢上前,連滾爬爬地躲閃著。混亂中,一匹失控的棗紅馬直直沖向那盞唯一的油燈!
“嘩啦!”燈盞被撞翻在地,火油四濺!干燥的草料瞬間被點燃!
“呼——!”火舌猛地竄起!迅速蔓延開來!火光跳躍,映照著一張張驚恐扭曲的臉,映照著狂馬眼中詭異的綠芒,更映照著遠處城墻方向那片深邃的黑暗——寡婦崖下那凄厲的哭嚎,依舊在風中時斷時續,如同為這場混亂奏響的喪曲!
“走水啦!馬驚啦!鬼哭…鬼哭索命啦——!”凄厲的喊叫劃破夜空,瞬間傳遍了整個城西營區!
---
五月初三,晨。天色依舊陰沉。
大同知府衙門后堂,氣氛凝重得如同暴風雨前的死寂。知府張炳文,一個年過五旬、面容清癯的文官,此刻眉頭緊鎖,指節無意識地敲擊著鐵力木的案幾。他下首坐著本府通判、經歷,以及被緊急召來的幾位本地耆老和僧道代表。空氣中彌漫著壓抑和一絲難以言說的恐慌。
“昨夜城西營區馬廄走水,燒毀廄棚三間,受驚奔逃、踩踏致傷戰馬十七匹,重傷軍卒兩人,輕傷五人。”通判的聲音干澀,念著手中的簡報,“起火原因…疑是油燈傾倒引燃草料。馬匹驚厥原因…尚在徹查。另…值夜兵卒多人聲稱,事發前曾聞…聞得城西寡婦崖方向有婦人啼哭之聲,聲甚凄厲…”
“婦人啼哭?”一位須發皆白、穿著綢緞長衫的耆老失聲道,“莫非…又是那‘鬼妻哭城’的舊事重演?三年前,也是這般時節,凍餓而死的劉氏…馬鋪山黃仙廟也應該加大供奉。”
“陳翁慎言!”張炳文沉聲打斷,目光掃過眾人,“子不語怪力亂神!此等無稽之談,豈可妄議!當務之急是查明馬匹驚厥真相,穩定軍心民心!”他雖如此說,但緊握扶手、指節發白的手卻暴露了內心的不平靜。
“府尊大人,”一位穿著洗得發白緇衣的老僧雙手合十,口宣佛號,“阿彌陀佛。昨夜哭聲,貧僧于城西小寺亦隱約聽聞,怨氣沖天,非尋常悲泣。恐是陰魂不散,戾氣凝結。貧僧斗膽進言,當再啟‘貞烈祠’,廣做法事,超度亡魂,或可平息怨念。貧僧以為,黃仙廟可以加大供奉。”
“大師所言極是!”另一位頭戴九梁道冠、手持拂塵的中年道士接口道,“貧道觀天象,連日陰寒不散,怨氣郁結于城西,此乃大兇之兆!非但貞烈祠、黃仙廟需大祭,貧道以為,當速遣人至白登山忠烈祠,再行盛**醮,安撫洪武年間戰死將士英靈!否則,陰兵過境,鬼妻哭城,兩怨相激,恐釀成大禍!”他語速極快,帶著一種江湖術士特有的夸張和危言聳聽。
張炳文聽著僧道之言,心中煩躁更甚。他何嘗不知流言可畏?何嘗不想息事寧人?但薛祿的態度強硬如鐵,嚴禁任何“妖言惑眾”。若此時大張旗鼓做法事,無異于承認鬼神作祟,必遭薛祿彈劾,說他“蠱惑人心,動搖邊備”!這頂大帽子扣下來,他這頂烏紗帽怕是保不住了。
“此事…”張炳文深吸一口氣,強壓煩躁,“本府自有計較。忠烈祠、貞烈祠四時祭祀,朝廷自有定例。至于昨夜之事,當以軍務失察、天干物燥論處。通判,立刻擬文:嚴懲昨夜馬廄失職人等!城西營區加強戒備,增派巡哨!再…再撥些錢糧,著里長速去寡婦村,查明可有凍餓瀕死之婦孺,務必妥善安置,不得再生事端!凡再有傳播鬼神流言者,以擾亂民心論處!”
他語氣斬釘截鐵,不容置疑。堂下眾人面面相覷,終究不敢再多言,紛紛領命告退。
張炳文獨自留在后堂,疲憊地靠在椅背上,揉著發脹的太陽穴。窗外,天色依舊陰沉,寒風卷著塵土撲打著窗紙。他望向城西的方向,眼神復雜。那寡婦崖下的哭聲…真的只是風聲嗎?馬眼中的綠光…薛祿的強壓…他感到自己如同行走在一條緊繃的鋼絲上,鋼絲之下,是深不見底的、名為“大同”的沸騰熔爐。
---
五月初五,午時。
大同城上空,陰云密布。本該是一天中陽氣最盛的時辰,卻因連日陰霾,光線昏沉如同黃昏。寒風非但未減,反而更加凜冽刺骨,卷起漫天黃沙,打得人臉生疼。家家戶戶門窗緊閉,街道上行人稀少,偶爾有人匆匆走過,也是縮著脖子,神色驚惶。空氣里那股鐵銹般的腥甜氣息,濃得化不開,沉甸甸地壓在每一個人的心頭。
城西,靠近寡婦崖的城墻根下,氣氛更是凝重到了極點。一隊隊頂盔貫甲的邊軍兵卒,手持長矛弓弩,在寒風中肅立,將一片區域團團圍住。兵卒們臉色緊繃,眼神警惕地掃視著四周,握著兵器的手因為用力而指節發白,透露出內心的緊張與不安。
被圍住的中心,并非什么顯貴,而是臨時搭建的一座簡陋法壇。
法壇由粗糙的青石壘成,上面鋪著一塊褪了色的杏黃布。布上畫著歪歪扭扭的太極八卦圖案。法壇中央,插著三面顏色各異的小旗——黃、藍、紅,分別代表天地水三官。香爐里插著幾炷劣質線香,青煙被狂風吹得歪歪扭扭,幾乎要熄滅。香爐旁擺放著幾個碗,里面盛著清水、米粒和幾枚邊緣磨損的銅錢。
一個穿著油膩道袍、尖嘴猴腮的道士,正手持一柄木劍,在法壇前手舞足蹈,口中念念有詞。他便是城中“玄微觀”的觀主,吳道人。此刻他臉色煞白,額頭冷汗涔涔,舞劍的動作僵硬而夸張,眼神飄忽不定,顯然已是強弩之末。
“…天清清,地靈靈…三官大帝顯威靈…驅邪縛魅保平安…急急如律令!”
吳道人猛地將木劍指向寡婦崖方向,聲音因為恐懼而劈了叉。然而,除了寒風呼嘯,沒有任何異象發生。
圍觀的百姓被兵卒攔在外圍,人頭攢動,竊竊私語中充滿了失望與更深的恐懼。
“吳道長…行不行啊?”
“這都跳了大半個時辰了,屁用沒有!風倒是更大了!”
“我聽說…昨夜又有哭聲了,比前晚還瘆人!城西李二麻子家的狗,今早發現死在院子里,肚子被掏空了!”
“天爺啊!這日子可怎么過啊!薛總兵呢?官府呢?就由著這邪祟作亂嗎?”
人群的騷動和議論,如同針尖刺在法壇旁一位身著緋色官袍的中年人背上。大同知府張炳文,此刻面沉似水,嘴唇緊抿。他頂著薛祿的巨大壓力,力排眾議,耗費府庫錢糧,請來這據說“法力高深”的吳道人,又在重兵“護衛”下于這“兇地”做法,就是為了平息愈演愈烈的“鬼妻哭城”流言,安撫民心。眼看這吳道人如此不濟事,他心中又急又怒,更有一種大禍臨頭的預感。
“府尊大人,”薛祿的親兵統領,一個身材魁梧、臉上帶著刀疤的漢子,按著腰刀走到張炳文身邊,聲音不大,卻帶著冰冷的嘲諷,“侯爺有令,凡妖言惑眾、擾亂民心者,軍法處置!您請來的這位‘高人’,若再弄不出個子丑寅卯,末將可就要執行軍法了!”
張炳文心頭一凜,強壓怒火:“陳統領稍安勿躁!做法事需心誠,時辰未到…”
話音未落!
“嗚——哇——!”
一陣極其凄厲、怨毒、仿佛凝聚了世間所有痛苦與絕望的婦人哭聲,毫無征兆地從寡婦崖下猛地爆發出來!這一次,聲音清晰得如同就在耳邊!不再是斷斷續續,而是連綿不絕,充滿了滔天的恨意!
“…還我男人命來——!”
“…餓啊…凍啊…你們…好狠的心腸——!”
“…死!都死!一起死——!”
哭聲穿透呼嘯的寒風,如同無形的冰錐,狠狠扎進在場每一個人的耳膜!直刺靈魂深處!一股冰冷刺骨、帶著濃烈尸腐氣息的陰風,猛地從崖下倒卷而上!
“噗噗噗!”法壇上的三面小旗瞬間被陰風撕碎!香爐翻倒,香灰四濺!
“啊!”吳道人嚇得魂飛魄散,手中木劍“當啷”掉地,連滾帶爬地躲到法壇后面,渾身抖如篩糠!
“保護大人!”兵卒們一陣騷亂,長矛下意識地對準了寡婦崖方向,臉上充滿了無法掩飾的驚駭!
圍觀百姓更是炸開了鍋,哭喊聲、尖叫聲響成一片!
“鬼!是李寡婦!她來了!索命來了!”
“快跑啊!”
就在這極度混亂、人心崩潰的邊緣!
一道清越悠長、仿佛蘊含著滌蕩乾坤之力的道號聲,如同平地驚雷,驟然在混亂的現場炸響!
“無量天尊!”
聲音并不高亢,卻清晰地壓過了所有的哭喊、尖叫和風聲,帶著一種奇異的安定人心的力量。
眾人循聲望去。
只見混亂的人群外圍,不知何時多了一位道人。他身量頎長,穿著一身洗得發白、打著深青色道袍,寬袍大袖在狂風中微微拂動,卻纖塵不染。背后斜挎一柄長劍,劍鞘古樸,呈現一種溫潤內斂的青灰色澤。劍格處鑲嵌的七顆細微寶石(北斗七星),此刻正流轉著溫潤而堅定的微光。
道人面容清癯,約莫三十許年紀,膚色是常年風餐露露的小麥色。劍眉斜飛入鬢,一雙眸子尤其引人注目,深邃如寒潭古井,目光開闔之間,精光內蘊,仿佛能穿透一切虛妄。此刻,這雙眼睛正平靜地掃過混亂的現場,最后落在那幽暗深邃、哭聲傳來的寡婦崖下,眼神深處掠過一絲凝重與悲憫。
正是龍門羽士,趙清真。
他無視周圍驚疑、恐懼、茫然交織的目光,邁步向前。步伐沉穩,每一步踏在喧囂混亂的土地上,都顯得異常堅實,仿佛與腳下這片承載了太多苦難的邊地有著某種奇異的聯結。所過之處,那刺骨的陰風和令人窒息的怨氣,竟似乎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推開、淡化了幾分。
“貧道趙清真,云游至此。”他走到法壇前,聲音清朗平和,如同山澗清泉,流淌在死寂的現場,“此間怨戾,非尋常法事可解。此非厲鬼作祟,乃百年戰禍、生民涂炭之怨氣凝結,又為邪物所引,化而為殃。”
他的目光轉向臉色煞白、驚魂未定的張炳文:“府尊大人,當務之急,非鎮非壓,而在化解。請速遣人至崖下,尋那啼哭之源,施以援手。此怨氣根源,自有貧道處置。”
張炳文被這道人沉靜如淵的氣度所懾,又聞其言直指要害,心中莫名地安定了幾分,下意識地點點頭:“道…道長所言極是!快!快派人下崖!救人!”
幾個膽大的衙役在兵卒的護衛下,戰戰兢兢地沖向寡婦崖。
趙清真不再多言。他轉身,面向那幽暗的崖口,狂風卷起他的道袍,獵獵作響。他緩緩抬手,搭在了背后那暗金色的劍柄之上。
劍柄入手微涼,溫潤如玉的觸感下,是金屬般的沉凝與內斂的鋒芒。劍格處鑲嵌的北斗七星寶石,感應到主人攀升的戰意,星芒驟然亮了幾分。
“歸塵,”趙清真低語,如同呼喚沉睡的伙伴,“今日,隨我…斬妖,度厄!”
話音未落,他身形一晃,竟如一道融入風中的青煙,在眾人驚駭的目光中,朝著那哭聲凄厲、怨氣沖天的寡婦崖口,飄然而下!暗金色的劍柄在昏沉的光線下劃過一道微芒,如同劈開黑暗的雷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