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不群的壽辰辦得十分成功。
五岳劍派都給面子,其他江湖同道或是親自上門,或是遣小輩送來賀禮,皆禮數周到。華山也不小氣,酒席一桌桌擺開,雞鴨魚肉,酒水點心,滿滿一桌好酒好菜,很投江湖人的脾氣。
恒山派都是出家人,單獨坐一桌素齋,素肉素面的滋味固然也不錯,可不能吃燒雞吃紅燒肉,總是不盡興。鐘靈秀填飽肚子就無所事事,開始觀察諸路英雄身上,記下其樣貌脾性。
臉孔時不時扭曲。
江湖豪杰在快意恩仇的時候是豪杰,平時就有點一言難盡。
一邊擤鼻涕一邊吃雞腿的,隨口往地上吐痰的,一言不合就互相“你奶奶的”“你娘的”互罵,端上來的菜肴上手就撕,喝醉了尿急也不去茅房,出門隨便找個草叢解腰帶,隨地大小便。
看看他們,再看看恒山派的女尼,恪守清規,少言寡語,衣衫樸素而潔凈,堪稱天堂。
鐘靈秀呼出口氣,無比感激自己的新手村是恒山派。
沒有內斗,沒有陰謀,師姊妹互相照拂,師父輩慈愛明理,打著燈籠都找不著的好去處。
當尼姑也不錯。
她揀起筷子,再往碗里扒拉兩筷子豆腐。
儀真和她歲數相仿,也有點坐不住,兩人咬耳朵:“又想吃肉?”
“再忍忍。”儀清捻著串珠,安慰師妹,“總要待散席再說?!?/p>
“走也無妨?!眱x真嘀咕,“左右無人在意。”
恒山派都是女子,與峨眉、華山女弟子一道坐在偏廳,喝過開場的壽酒便無人理會。只不過群尼知曉禮數,吃飽也不曾早退,給足華山顏面。
儀清環顧四周,見定靜師太閉目捻佛珠,就知道她的意思,朝鐘靈秀微微頷首。
鐘靈秀感激地起身,沿著墻根溜出大堂,直奔灶房。
宴席已過半程,灶房的幫廚伙夫都休息去了,只有一個灶眼溫著火星,方便隨時燒水煮湯。
灶臺邊的稻草堆里,令狐沖懷抱酒壇,喝得醉眼朦朧,看見她出現,興奮地挺身坐起:“儀秀師妹,喝不喝酒?”
“我想找點別的吃。”既然沒別人,鐘靈秀也省去了口水,揭開旁邊的紗屜,果然發現被廚子藏起來的半只燒雞,兩塊東坡肉,一碟白切羊肉。
她取過一只干凈的碗,各揀一些。
水缸里有干凈的水,卻是生的,沒功夫燒滾,不如喝酒衛生,遂取一個酒碗,抱來酒壇倒小半碗。
一口羊肉,蘸點兒東坡肉的湯汁兒,滋味鮮美,再口濁酒,唇舌微辣,食欲大增。
令狐沖看她抱著兩只碗埋頭苦吃,心中暗暗好笑,還道自己已經足夠膽大妄為,沒想到小尼姑不守清規,幾次三番偷溜出來吃酒喝肉,更是了不得。
嘖,酒肉和尚常有,酒肉尼姑還是頭一回見。
“儀秀師妹。”他酒意上頭,言語愈發不受拘束,“我給你露一手絕活兒。”
“啥絕活?”學會獨孤九劍了?
令狐沖嘻嘻一笑,捧住酒壇的雙掌使力,壇中的酒液被內力催動旋轉,形成一道漩渦逐漸上拔,化為一縷水線沖出酒壇,正好落入他張開的嘴巴。
鐘靈秀:“……”無聊。
她說:“我也給你表演一個絕活?!?/p>
令狐沖原本還有些失望,一聽這話瞬時坐直:“什么?”
“一口吞雞腿?!彼テ鹜肜锏臒u腿,整個塞嘴里,手腕一轉一拐,牙齒扣住雞肉,立時脫出雞腿骨,完好無損地拔出來,含混地問,“如何?”
令狐沖既覺好笑,又有“志趣”相投的歡喜,點頭道:“師妹亦非常人?!?/p>
鐘靈秀想吐槽,可滿嘴雞肉還未咀嚼,開不了口,只能埋頭嚼嚼嚼,把雞腿肉逐一吞下。
差點沒噎死。
她捶捶胸,灌口濁酒,冷颼颼地滑入喉嚨,激得渾身顫栗,連忙運功催發,免去寒食淤塞的隱患。
明月移過窗扉,遠處的喧囂聲依舊鼎沸。
鐘靈秀咬著一片肥瘦相間的羊肉,不知為何,長長地嘆了口氣。
如果說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那么,今天豪杰英雄共聚華山,就已經是江湖。
她已步入江湖。
一點兒真實感都沒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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壽宴過去,本次旅程也就步入尾聲。
恒山派不喜熱鬧,頭一個告辭,岳不群再三挽留無果,只好親自送到山門口。
華山偏僻,沒有商隊搭便車,每天的行程都考驗人。
定靜師太有意鍛煉弟子,不是讓她們去借宿就是去問路??蓡栠^路的人都知道,不是每個路人指的方向都是對的,人生地不熟,一不留神就走岔了。
鐘靈秀第一次遇到了露宿野外的情況。
鞋子被泥水浸透,兩只腳掌都凍得冷冰冰的,身體不住寒顫,必須不斷運功烘干才能保持溫度。好不容易找到破廟借宿一晚,沒有方便取火的稻草,只有濕乎乎的樹枝,點燃就冒出嗆人的煙霧。
好不容易清理出能坐的方寸之地,掏出包袱里的葫蘆瓢,夾在火堆上燒了熱水,撒入少許粗鹽,掰碎干餅丟進去,熱乎乎地吃了面餅湯。
寒風穿過破廟的縫隙,四面八方擁住過客。
大家沒帶被褥,無法睡覺,圍著篝火誦經念佛,打坐冥想。
鐘靈秀此時無比感激自己從前的明智,誰說大冬天爬山挑水沒用,至少鍛煉出了她的抗寒能力,內力運轉起來就一點兒都不冷了呢。
還是得練武啊。
行走江湖的環境太差了,不是露宿野外就是狂風酷暑,沒點內力分分鐘在野外暴斃。
一夜順利度過,并沒有遇到被追殺的倒霉蛋,同樣借宿的鏢師,抑或是突然搞刺殺的黑衣人。
繼續趕路。
然后,因為尼姑的身份被嫌棄,不得不找其他地方借宿。
再然后,儀和被無良商販欺騙,買的干糧發霉了!
鐘靈秀路上摸了兩個鳥蛋,沒吃干糧,其他人吃了,半夜集體上吐下瀉,她連夜奔進城,狂敲藥鋪門板,拿著劍求大夫開藥。
藥貴,花掉了原本的路費。
沒錢了……
這就是江湖嗎?!太刺激啦。
回恒山的最后五天路程,初出茅廬的女尼們化了一路的緣。
平安到家。
歷時一個月十二天。
恒山天氣轉暖,鐘靈秀好好洗了個熱水澡,換上干凈的布衣,抱著粗布棉被就睡著了。
足足睡了五個時辰,從傍晚睡到凌晨,四點左右才遵循慣常的生物鐘清醒。
但這次,她沒有馬上起床練功,而是擁著被子坐在簡陋的木床上發呆。
在恒山的時候想入江湖,入了江湖才發現,她已經把恒山當成了家。
鐘靈秀搓搓臉頰,起床練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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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里的桃花開了又謝,夏日的酷暑被遮天蔽日的山林擋在外邊,秋天的楓葉在舞動的長劍下日漸變紅,初雪在十月初飄揚落下。
臘月,鐘靈秀被指派下山置辦年貨,面粉、油鹽醬醋、山貨、素酒、窗花、蠟燭,挑了足足兩擔子,擅長廚藝的阿婆在灶房忙碌三五日,裹餃子,做糖南瓜,蒸饅頭,清凈而溫情地度過了除夕。
二月里,恒山派接到嵩山派左冷禪的書信,說魔教近日活動猖獗,不知出了什么變故,需要各派盡量調查。
左冷禪是五岳劍派的盟主,說的又是對付魔教的正事,恒山派接到訊息后商量了下,決定派定逸師太帶弟子們前去調查一番。
定逸師太考察了眾人的武功,點名儀清、儀和、儀質、儀秀。
鐘靈秀自無不可,在打有名有姓的精英怪田伯光之前,能吃點無名小卒的魔教經驗包也不錯。
她再次收拾了小包袱,隨師門下山歷練。
……五日后,分道揚鑣。
不是迷路,也不是被追殺,而在定逸師太在太原拜訪當地豪俠時,對方提到田伯光在鄭州一帶犯案,他的表親怕女兒橫遭不測,專程帶一雙兒女出門訪親。
田伯光號稱萬里獨行,行蹤莫測,難得探聽到他的足跡,就此放過實在可惜。
鐘靈秀思前想后,向定逸師太請示,希望能先一步到鄭州打探情況。
定逸師太不放心她獨自對付一個采花大盜,但鐘靈秀再三發誓,絕不會直接報仇,而是打聽消息,一路跟蹤,待與師門會合再動手。
“絕不貿然行事?”
“是?!?/p>
“絕不孤身迎敵?”
“一定?!?/p>
“必定三思而后行?”
“弟子發誓。”
定逸師太念在她素來穩重,思考半日,勉強答應放行。
儀和講義氣,說要與她同行,可鐘靈秀看著她光禿禿的腦門,還是婉拒了:“我有頭發,扮成男孩兒行事便宜?!?/p>
田伯光這等淫賊,不可能天天跑到良家女子家里過夜,十有八-九眠花宿柳,藏在妓院這種魚龍混雜的地方。她見多識廣,不怕遇到辣眼睛的事,儀和她們怎么能行?別把佛心干碎了。
遂孤身上路。
定逸師太給了她三十兩銀子,她沒用,托武林前輩的人脈,假稱送信,找到一個護送商隊去鄭州的鏢局,搭他們的便車。商隊見她一介少年,面容稚嫩,怕沒什么武功,本不想答應,可轉念一想,一個小孩能吃幾口飯,萬一呢?這才勉強答應。
鐘靈秀察言觀色,臨行前花了二十文錢買了壇劣酒上路,夜間歇息時,向鏢師們輪流敬一杯:“小子出門在外,全仰仗各位叔伯照拂,如果有什么得罪之處,請大家念在我年紀小不曉事,寬宥一二?!?/p>
仰頭一口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