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杳并不知這首歌帶給大領導的心理創傷,只以為上了年紀的男人,不愛聽熱門流行很正常。
罷了。
偶爾遷就一下吧。
車子啟動時,顧杳在八零和零零之間取中間值,將歌曲切換到**的《江南》。
最早發行于二十一年前,歌雖老,但旋律一點都不過時,是她喜歡的類型。
窗外街景徐徐倒退,周政良視線專注于前方,擺脫長達半年的魔音困擾,眉眼逐漸舒展。
小姑娘觀察男朋友神色。
后知后覺,原來大領導跟她還有共同愛好。
于是手指一動,把**的全部曲目,一股腦加入常聽歌單。
周政良并未留意到此處細節,依稀記得,自那天以后,女朋友的口味似乎變得格外專一。
整整一個月,循環播放同一人的歌。
哪怕聽到兩眼無神,快要睡著,也舍不得換掉。
究竟為什么,他至今未懂。
幾日后,省農廳廳長被*的消息不脛而走。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據說是直接移交到最高檢。
要知道,上一次驚動最高檢的,還是518案件。
圈內眾說紛紜,各種傳言和版本五花八門,總結后不過四個字,徹底完蛋。
顧杳唏噓的同時,不免想到‘舉報事件’結束當晚,大領導接到王崇明的那通電話。
當時雖然沒開免提,但從只字片語間不難猜到,父親陷入風波,跟姓王的脫不了干系。
至于對方在整件事里,充當的是何種角色...
直到今天,她才恍然頓悟,大領導送給京城梁家的最后一份大禮,具體指什么。
有句話怎么講,善惡終有報。
梁家對付叛徒和墻頭草,手起刀落,毫不念及半分‘同盟舊情’。
利益面前,王崇明算什么?無用的垃圾而已。
時間流逝,十二月悄然而至。
月中旬,顧杳收到一份特殊邀請。
邛海大學八十周年慶,汪校長在嘉賓席上費盡心力。
S長周政良、教育局、科技局以及財政局三位局長都在受邀之列。
唯獨包含她,令人不解。
一個小小科員,憑什么能陪同領導們一起出席,明顯不合規矩。
為此,汪校長給市政辦公室致電,特意講明緣由。
說邛大學子們觀看完顧杳同志七月份的演講視頻后,集體熱血澎湃,無論學業還是價值觀,都受到極大動力和影響。
綜合處處長一聽,難免臉上有光,隨即把此事匯報給樓上。畢竟,科員能否隨行,最終得大領導點頭。
結果無懸念。
征詢當事者的意見后,周書記于當日下班前,批復申請。
周五清晨。
顧杳洗漱完畢,站在衣柜前猶豫不決。
視線在一排職業裝上徘徊,最終選定一件藏青色的修身西裝外套和同色系的及膝鉛筆裙。
這是她第一次以市政辦科員的身份出席重要場合,更是交往以來,第一次與大領導在公開場合同框——雖然只是再正常不過的工作關系。
慶典開始時間是下午兩點。
中午不方便回來,所以只能一大早就把衣服換好。
“會不會太正式了?”顧杳對著全身鏡轉了個圈,自言自語道。
鏡中的女孩五官精致,黑發挽成一個低髻,幾縷碎發垂在耳際,平添幾分柔和。
她解開襯衫最上面的扣子,又覺得不妥,重新系好。
手機適時震動,周政良發來信息:【今天降溫,多穿點。】
簡短七個字,顧杳足足讀了三遍。
無疑,男朋友一句話,再次激活她的選擇困難癥。
西裝外套雖顯干練,卻沒辦法御寒。倘若換成羊絨大衣,好像又...
反復糾結后,自動放棄。
就這樣吧。
顧杳嘆了口氣,拿起包和手機下樓。
餐桌前,周政良正在給她倒牛奶,目光不經意一抬,蹙眉。
“上去換一件。”他語氣溫和。
小姑娘徑直坐下,先解決三明治,“我查過天氣,等會兒在身上貼個暖寶寶,其實還好。”
方案被駁回。
周政良面色如常用餐,給她兩個選項,“要么換衣服,要么推掉邀請。感冒剛好才幾天,不長記性?”
“......”
上周打噴嚏鼻塞,吃兩天藥就痊愈,沒什么大不了。
當然,她不敢頂嘴。
因為生病期間恰逢來例假,晚上痛經睡不著,把大領導折騰的夠嗆。
試想一下。
如果自己不聽勸,非得要風度不要溫度,萬一感冒卷土重來,大領導會不會‘修理’她。
毋庸置疑,一定會。
算了,保命要緊。
吃過早飯,顧杳灰溜溜返回樓上,從頭脫到腳,換成通勤便裝。
上午在忙忙碌碌中度過。
轉眼到下午,一點五十分。
邛海大學的校園被慶典彩旗裝點得喜氣洋洋。
校門口,汪校長親自率領一隊校領導迎接市政要員的到來。
顧杳跟在周政良身后半步的位置下車,寒風撲面而來,她不自覺地縮了縮脖子。
幸好沒穿裙子,大領導英明。
“周書記,歡迎歡迎!”汪校長熱情地迎上前,雙手握住周政良的右手,“感謝您在百忙之中抽空參加我校周年慶典。”
周政良微微頷首,嘴角掛著恰到好處的輕弧:“汪校長客氣了,邛海大學是本市重要學府,建校八十年的里程碑,值得慶賀。”
顧杳站在一旁,觀察著周政良游刃有余地與各位校領導寒暄。
男人今天穿著白襯衫和黑色行政夾克,挺拔如松的身姿在人群中格外醒目。歲月沒在他臉上增添任何痕跡,反而比同行的三位局長,更顯成熟魅力。
就在顧杳出神之際,一張熟悉又陌生的面孔闖入視線。
猝不及防,讓她以為自己眼花。
竟然是...
瞧著有點像,會不會認錯?
隊伍末端,站著一個身穿淺灰色西裝的男人,沒有打領帶,襯衫領口微敞,在一眾正裝打扮的校領導中顯得隨性而清雋。
打量間,葉淮舟的目光已經落在她身上。同樣,對方第一反應,眼神也帶著不確定。
八年未見,容貌或許長開,但氣質藏在骨髓,很難改變。
從懷疑到篤定,葉淮舟只用了十秒。
世界太小。
千算萬算,沒料到兩人會以這樣的方式見面。
“這位是市政辦的顧杳同志,上次全市體制內演講比賽第一名。”汪校長笑著轉向今日的特殊嘉賓,“顧同志的演講稿很有深度,所以我特意邀請她一同參加今天的活動。”
葉淮舟向前一步,主動伸出手:“顧杳同志,你好。”
“葉教授是我們物理系最年輕的教授,海歸博士后,學術成果非常突出。”汪校長驕傲地介紹道,“今天他也將作為教師代表發言。”
顧杳機械地握住對方的手,露出職業微笑:“您好,葉教授。”
兩手交握間,人群中央投來一道不可忽視的視線,在她和葉淮舟之間短暫停留,又不著痕跡地移開。
視線主人正是周政良。
沒由來后背發涼。
考慮到情書風波當晚的‘遭遇’,以及大領導作為男朋友的感受,顧杳在敘舊和裝作不認識之間,果斷選擇后者。
反正對方不一定能認出她。
只要演技好,蒙混過關輕而易舉。
一行人向慶典舉辦地走去,顧杳故意放慢腳步落在最后。
大禮堂內燈火輝煌,穹頂懸掛著巨大的校徽彩燈,兩側墻壁上投影著邛海大學八十年的歷史照片。
臺下座無虛席,學生們穿著統一的校服,形成一片藍色海洋。
顧杳跟隨領導們在第一排就座,嚴格遵守上下級規則,特意選了靠近走道的偏僻位置,想給自己留一點活動空間。
慶典開始前,顧杳感覺有人在旁邊坐下。
她轉頭,對上葉淮舟溫和的笑容。
“靠近走道容易被來往的人碰到。”葉淮舟低聲說,“要不要跟我換個位置?”
確實。
顧杳猶豫一下,點點頭。
兩人交換座位時,她微不可察地避開肢體接觸,距離保持得十分恰當。
“顧杳同志之前在哪念的高中?”葉淮舟狀似隨意地問道,眼睛卻觀察她的反應。
顧杳心念一動,知道對方在試探。
既然決定裝作不認識,便不能露餡。
“塘縣一中。”她平靜地回答,面色坦然與葉淮舟對視,“很普通的學校,葉教授應該沒聽過。”
后者眼中閃過一絲失望,但很快恢復如常,笑了笑:“是嗎?我也是塘縣一中畢業的,看來我們可能是校友。”
“校友?”顧杳認真思考了一下,“姓葉的學長,似乎沒什么印象,畢竟高中畢業很多年了。”
就在這時,她感覺到一道溫熱的目光。
顧杳微微側頭,發現隔了幾個座位的周政良正看著他們,雖然表情毫無波瀾,但那雙深邃的眼睛帶著隱隱壓迫感,仿佛能看透一切。
朝男人淺淺一笑,若無其事地轉回頭。
干嘛。
搞得她像出軌。
慶典正式開始,校長致辭、校友代表發言、學生表演......顧杳索然無味地鼓掌,心思卻全在身邊的白月光和遠處的男朋友之間拉扯。
輪到葉教授發言時,她注意到周政良落在臺上的視線格外專注,修長的手指輕叩座椅扶手,那是他思考時的習慣動作。
“......我校物理系最新籌備的量子計算研究項目,將由葉淮舟教授領銜。”汪校長的聲音將顧杳拉回現實,“該項目若能成功,將填補我國在該領域的多項空白。”
慶典結束后,校方在行政樓貴賓廳設宴款待。
水晶吊燈下,圓桌中央擺放著精致的插花,餐具在燈光下閃閃發光。
顧杳被安排在教育局局長旁邊,對面正好是葉淮舟,而周政良則坐在主賓位置,與汪校長相鄰。
“葉教授年輕有為啊。”教育局局長笑著說,“聽說你放棄了國外的高薪聘請,毅然回國任教?”
“學成報國是應該的。”葉淮舟謙虛地笑了笑,“其實我高中時就立志要從事量子學研究,當時還參加了學校的物理競賽小組......”
說到這里,他目光不經意掃過對面,“顧杳同志也是塘縣一中的學生,說不定我們在競賽小組打過照面。”
顧杳正端起水杯的手微微一頓。
她放下杯子,面露慚愧:“抱歉,我從小到大就是書呆子,當初加入小組只為一心備考,具體有哪些成員...實在沒太留意。”
“小顧平時對科技領域很關注,上次市政辦的數字化轉型方案就是由她主筆。”周政良突然開口。
他轉向顧杳,眼神深不可測,“對這個量子計算項目,你有什么看法。”
“......”
熟悉的既視感。
考她的臨場反應,說來就來。
真狠。
顧杳感到全桌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尤其是葉淮舟那雙充滿期待的眼睛。
她凝神屏息,大腦飛速運轉。
“量子計算是未來科技發展的關鍵領域。”她冷靜地開口,聲音比自己預想的要穩,“邛海大學若能在該版塊取得突破,不僅能提升學校聲譽,更能帶動邛海市的高科技產業發展。不過...”
她頓了頓,“我認為項目規劃中應該更注重產學研結合,比如與本地企業合作建立實驗室,這樣既能解決部分資金問題,又能加速成果轉化。”
桌上響起一片贊嘆聲。
科技局局長點頭道:“小顧思路很清晰,的確應該考慮產業化路徑。”
“顧杳同志的建議非常專業,當務之急,我們確實需要尋求企業合作伙伴。”葉淮舟眼中閃爍著驚喜的光芒。
他言語帶著一絲試探,“不知道政府能否幫忙牽線搭橋?”
“訴求很及時。”周政良接過話頭,聲音沉穩有力,“我市近期正在制定高科技產業扶持政策,邛海大學這個項目恰好符合我們的支持方向。”
他看向葉淮舟,眼神靜如深潭,“在此之前,我要先了解一下項目的具體技術路線和預期成果,希望葉教授能做詳細說明。”
接下來半小時,顧杳目睹了一場沒有硝煙的交鋒。
周政良提出的問題一個比一個犀利,從資金分配到技術難點,從團隊構成到時間規劃。
葉淮舟起初對答如流,但隨著問題深入,他的回答開始變得謹慎,額頭滲出細密的汗珠。
“葉教授不必緊張。”
周政良緩和語氣,全程面色平靜靠著椅背,“為確保項目能得到最有效的支持,前期考察和調研是必經流程。你的研究很有價值,提交材料后,市部門會認真考慮。”
飯局接近尾聲,顧杳借口去洗手間暫時逃離壓抑的氛圍。
她在鏡子前深呼吸,冷水拍在發燙的臉頰上。
正當她整理思緒時,洗手間的門被推開,葉淮舟站在門口。
“抱歉,我知道這不合適。”他緩步走進來,立在幾步開外,輕笑道,“但我必須問清楚——顧杳,你真的不記得我?”
“葉教授,我...”
剛開口,顧杳的手機響。
來電顯示‘大領導’。
她如獲大赦,淡定接起電話:“周書記,我馬上回來。”
顧杳繞過僵在原地的男人,快步走向門口。
就在她拉開門的一瞬間,葉淮舟的聲音從身后傳來:“剛剛是我唐突,顧杳同志跟我認識的一個學妹有七八分相像,所以才冒昧一問。”
“沒關系,我是大眾臉,經常被人認錯。”小姑娘匆匆回頭,輕描淡寫化解了尷尬。
看她對他毫無半分記憶,葉淮舟無奈之余,也只得釋懷。
罷了。
人各有緣,不強求。
走出洗手間,顧杳馬不停蹄折返宴廳。
轉過拐角時,腳步驀然一頓。
走廊盡頭,周政良正倚窗而立,指尖夾著一支未點燃的煙,目光深沉地望著她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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