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未散,長安城外的官道籠罩在一片朦朧中,雨后泛著涼意。
桑余一邊盤算著,離宮時(shí)帶的銀錢足夠她去往江南的盤纏,還能買下一間鄉(xiāng)野小屋,再置辦幾畝薄田……
這是她十多年來第一次,能夠?yàn)樽约鹤龃蛩恪?/p>
忽然,身后傳來馬蹄聲。
“桑余,這就走了?”
桑余聽出這是誰的聲音了,她緩緩?fù)O拢沂智娜幻蜓g的匕首。
陸淮安在馬上,居高臨下地睨著她的背影,微諷道:“怎么?連回頭看看我的勇氣都沒有?”
桑余轉(zhuǎn)身,對上他的視線:“陸大人這是來報(bào)仇的?”
陸淮安的眉眼冷了下來。
她又是這樣涼薄的,什么都不在意的目光,甚至連半分害怕都沒有。
本來還想對她好言相勸,若她懂得服軟,卑躬屈膝地求自己的原諒,他會(huì)放了她,甚至帶她離開,給她下半輩子衣食無憂……
可她,卻總是這樣一副對他毫無歉意的模樣。
“桑余,你知不知道你那一簪有多狠?”陸淮安翻身下馬,紫袍翻飛,妖孽一般的桃花眼微微瞇起:“你毀我聲譽(yù),害我半條命,若不是陛下連夜召太醫(yī)救我,我早就死了,事到如今你落到了我的手上,還這么不知死活?!”
桑余看著他,看著看著,忽然笑起來。
“陸淮安,你還真是有點(diǎn)蠢,和你那妹妹……一模一樣。”
陸淮安危險(xiǎn)地咬牙道:“你是想死么?”
“我那一簪子可要不了你的命。但你敬仰的皇上……”她頓了頓,“可是給你的傷添筆加墨了一番,今日你就算殺了我,也活不了幾年了。”
“胡說八道!”陸淮安猛地抽出佩劍,劍尖在桑余頸前寸許處顫抖,“到這個(gè)時(shí)候你還在鬼話連篇,污蔑圣上?”他聲音突然壓低,“還是你覺得,我又會(huì)像上次一樣信你?”
桑余不避不閃。
她了解陸淮安的軟肋。
他是寧愿相信是自己在騙他,也不敢承認(rèn)自己效忠的君王在玩弄他,因?yàn)殛懟窗惨幌蛑驹诒氐茫栽倷?quán)重。
他自信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哪里會(huì)允許自己被耍弄。
“他暫時(shí)留你一命,也是怕陸晚寧難過罷了……”
話音未落,陸淮安猛地將劍柄狠狠砸向她膝彎:“閉嘴!晚寧說的沒錯(cuò),你這個(gè)毒婦,一個(gè)只會(huì)爬床的賤婢,休想一而再再而三地誆我!”
桑余吃痛跪倒,聽見頭頂傳來粗重的喘息,“還是你真當(dāng)我不敢殺你?”
陸淮安招手,身后的侍從上前,按住桑余的胳膊就要將她捆住。
“既然你不愿意求饒,我也沒必要給你臉面。”
“知道我要帶你去哪嗎?”陸淮安壓低聲音,恐嚇?biāo)骸拔以诔悄嫌凶鶆e院,地窖里養(yǎng)著西域來的獒犬……”他手指劃過桑余頸側(cè),“最喜歡撕咬你這種低賤的女人,到時(shí)候,我看你還有什么膽量跟我拿喬!”
桑余趁他靠近,一只手猛的抽出匕首直刺向他。
陸淮安眼底微驚,但隨即眼中閃過一絲譏諷。
他抬腳踹向她的手腕,匕首當(dāng)啷一聲摔了出去。
“還以為自己能傷我第二次?你現(xiàn)在,不過就是個(gè)連匕首都握不住的廢人!”
桑余被摁住,繩子緊緊地束縛住她的手腕。
“我這也是為你好,省省力氣吧。”陸淮安緩緩靠近:“這荒郊野嶺的……”
話音未落,一支白羽箭從遠(yuǎn)處襲來。
不等陸淮安反應(yīng),就精準(zhǔn)釘入他右手,力道之大竟將他的手腕深深穿透。
他痛苦的叫聲還沒來得及喊出,又有一箭射死了陸淮安的侍從。
桑余很快摸清了箭射來的方向。
她抬頭看向遠(yuǎn)處,可樹上的玄衣人已經(jīng)收弓轉(zhuǎn)身。
桑余只來得及看見他的身形,隱隱覺得熟悉。
此時(shí),正值晨霧漸散,天光破曉。
薄霧中,一道頎長的身影緩緩顯現(xiàn)。
他踩碎濃稠的霧,像是從晨光里走出的救贖。
桑余猜出他是誰了。
陸淮安捂著被箭貫穿的手腕,鮮血順著指縫滴落。
他咬牙抬頭,看清來人后,瞳孔驟然緊縮:“李識衍?!”
“你……”陸淮安強(qiáng)忍劇痛,聲音發(fā)顫,“李大人,這是本官私事,還請莫要多管閑事。”
李識衍聲音低沉,他徑直走向桑余,目光未偏半分:“我今日來,就是為了她。”
桑余微頓,此刻見他一個(gè)人,一身白衣,竟覺得像一道撕開陰霾的光亮。
陸淮安臉色驟變:“你什么意思?”
李識衍沒有理他,走到桑余面前單膝跪下,小心的扯開了她身上的繩索。
他低聲問:“有沒有受傷?”
桑余遲鈍地?fù)u了搖頭。
李識衍看見了,看見桑余腕上留下的那些猙獰的疤痕,眼底的痛色幾乎要溢出來。
他解開外袍裹住她單薄的身子,聲音低啞:“是我來遲了。”
陸淮安捂著流血的手腕,看出他們二人之間的不一般,臉上血色盡褪:“李識衍!你找死——”
話音未落,他又突然噤聲,瞳孔劇烈收縮。
只見遠(yuǎn)處山道上不知何時(shí)已立著十余名黑甲衛(wèi),弓弩寒光紛紛對準(zhǔn)了他的心口。
只需一瞬,他就會(huì)萬箭穿心。
“李大人?”陸淮安強(qiáng)忍疼痛拔出腕上箭矢,臉色陰晴不定,“你到底是何意?她不過是陛下下令廢黜的庶人,今日也是我們二人的私事……”
李識衍頭也不抬,聲音平靜得可怕,“怎么?陸侍郎何等聰明的人,事到如今,還看不明白?”
陸淮安后知后覺的瞇起眼睛,但頃刻間就將一切聯(lián)系起來了。
他踉蹌后退兩步,臉色煞白:“是你?原來是你……”
他仿佛忽然想通什么,聲音陡然尖銳,“利用鑒察院言官上奏廢黜桑余這件事,是你一早就計(jì)劃好的?你在利用我?!所以晚寧身邊那個(gè)獻(xiàn)計(jì)的婢女也是你安排的?”
李識衍終于站起身,將桑余扶起來,護(hù)在了身后。
然后,牽住了桑余的手。
他的掌心,滾燙,但是柔軟。
桑余看著面前人的背影,文人薄骨,瘦削溫潤,她怕他會(huì)被陸淮安傷到。
李識衍唇角勾起一抹冷笑,“是啊,若非你妹妹那么容易操控,圣上怎會(huì)這么快下決心放人?”
陸淮安不可置信地?fù)u頭,他不明白李識衍為什么會(huì)這么費(fèi)勁心機(jī),不惜用這樣一張?zhí)炝_地網(wǎng)的棋局,只為不費(fèi)一兵一卒的讓桑余安然出宮。
“我竟不知你們對這賤人私下……”
“閉嘴。”李識衍眼神驟冷,“再敢多說她一個(gè)字,你盡可以試試。”
桑余望著擋在身前的背影,心下微微一顫,像一滴水滴在了她心上某處封存的角落。
骯臟鄙夷的話語聽多了,桑余自己都麻木了,這是第一次有人替自己在意。
陸淮安咬牙撕下衣擺包扎傷口,眼中怨毒幾乎化為實(shí)質(zhì):“若是圣上知曉此事,你們必死無疑……”
“圣上不會(huì)知道。”李識衍打斷他,他溫和地笑了笑,如清風(fēng)朗月,話語卻是寒意砭骨:“因?yàn)槟悖粫?huì)活著見到圣上的。”
陸淮安臉色瞬間慘白。
他不信,李識衍竟然敢當(dāng)街殺害戶部侍郎,朝廷命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