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德全將春連拉到偏殿角落,老臉上的皺紋在燭光下顯得更深了。
他壓低聲音問道:“你方才在陛下面前,究竟說了什么?”
春連咽了口唾沫,額頭上滲出細密的汗珠:“兒子是先聽到容妃娘娘說……說在摘星樓看見了從前被廢的昭妃娘娘,和一個男子……抱在一起,兩人舉止關系親密。”
趙德全的手猛地一抖,神色有幾分慌亂震驚。
他閉了閉眼,心中暗道不好。
這三年來,陛下表面上是如何冷靜自持,私下就有多念念不忘,像方才的發瘋可不只是第一次。
如今終于等到昭妃娘娘活著回來了,結果竟另有所愛……
“干爹,”春連小心翼翼地湊近,“陛下命人暗中盯著桑姑娘,是要……做什么?”
趙德全瞪了他一眼:“慎言!圣心豈是你我能揣度的?”
春連縮了縮脖子,卻又忍不住低聲猜測:“可那昭……不,應該說桑姑娘,都已是他人婦,陛下該不會想……”他做了個手勢,說道:“搶奪臣妻?”
“放肆!”趙德全低聲呵斥,聲音卻在發抖,生怕有人聽到:“陛下乃九五之尊,怎會做出這等……這等不顧人倫的事?你是想掉腦袋么?”
春連被嚇得一抖,慌忙認錯:“兒子失言!兒子再也不敢了!”
趙德全長嘆一聲,扶起春連:“記住,今日之事爛在肚子里。若讓第三個人知道……”
話沒說全,但他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
春連連連點頭,后背已被冷汗浸透。
——
從來了京城后,李識衍便整日留在刑部和大理寺,通宵達旦地忙。
馮崇的根不深,但盤根錯節,京城的官員又好像是在刻意拖延,查起來的確費勁。
好在,柳鳳鳳也后腳來了京城。
她想來京城很久了,正好借著來尋桑余,跟柳青苑討了一大筆花銷就過來了。
有了柳鳳鳳陪著,桑余終于開心起來。
這些時日,桑余沒有一天不害怕,總要聽到李識衍一切安好的消息才會稍稍松口氣。
她總覺得頭上懸著一把隨時要落下的劍,不知道什么時候就會讓她再疼一次。
可是還好,祁蘅什么也沒做,更沒有出現,桑余逐漸收起敏感,開始想是不是自己多慮了。
也是,祁蘅一個皇帝,哪里來的那么多心思放在一個已經成為過去的廢妃身上?
柳鳳鳳拉著桑余去逛街。
京城的鋪子和江南還是有很大區別的,江南的東西小而美,花式古典,京城卻是繁重華麗,個個都覺得新鮮,兩人看得眼花繚亂。
遠遠地看著兩個人并肩走進一家鋪子,身影消失,祁蘅才緩緩回過神來。
這樣躲在陰暗的閣樓窺視,的確不是一個皇帝應該做的,可他控制不住。
祁蘅本來只是在翰林院巡視,但聽到通傳,說她就在對面的街市,他還是跟了過來。
他就站在翰林院最靠近街市的閣樓上,站在窗格后面,不動聲色地看著她,眼睛隨著那道身影緩緩轉動。
他還是第一次見過桑余逛街市,買東西,還都是一些姑娘喜歡用的頭飾玉佩。她拿起來時眼睛亮亮的,眼里都是喜歡,會拿在發間比較,還會問旁邊的柳鳳鳳好不好看。這些稀疏平常的瑣碎小事,此刻卻好像在祁蘅眼里發著光。
好像是,重新認識她。
很天真啊,祁蘅心里這樣想,嘴角下意識地勾起。
如果以前就知道她其實喜歡這些東西,也會想要這些東西,他一定會全部買給她,只要她喜歡。
但下一刻,他就笑不出來了。
他看見桑余在街口買了兩個泥塑的小人兒,一男一女。
桑余捧著那對陶瓷小人,指尖輕輕撫過男娃娃的臉,對柳鳳鳳說了什么,兩人都笑了起來。
那笑容明媚得刺眼——她很久,很久很久沒對他這樣笑過了。
祁蘅的指節一點點用力收緊,泛出青白。
五月的陽光本該溫暖,卻照不進他此刻陰郁的雙眼。
“是買給李識衍的……”祁蘅喃喃自語,喉間涌上一股腥甜。
這就是她買給她和李識衍的。
她覺得那是她和李識衍。
他又忘了,桑余的心里,再不會有他。
祁蘅其實一直不敢去想象這三年來,李識衍和桑余之間該有怎樣的一點一滴。
但現在,他開始克制不住地想,那個人到底做了什么,做了多少,才讓桑余能喜歡上他,讓桑余把自己全部忘掉?
自己那個時候給桑余喝了那么多的藥都沒讓她忘掉的事,李識衍到底用了什么手段做到的?
忽然,街上忽然喧雜起來,打斷了祁蘅的思緒。
是個錦緞華服的公子,與街市上的柳鳳鳳無意撞到了一起。
那人本要發火,可一抬頭,就見柳鳳鳳長得好看,便趁勢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往懷里拽。
“小娘子撞疼本公子了,該怎么賠啊?”
柳鳳鳳被拽得一個踉蹌,手腕立刻紅了一圈:“放開!”
“脾氣還挺辣?”
趙垣淫笑著湊近,昨夜宿醉的酒氣嗆得柳鳳鳳想吐。
“滾開!”
“就不滾,本公子就喜歡馴服烈馬。”說著竟伸手去摸她腰,“讓爺看看是哪里撞疼了……”
桑余上前,一把推開趙垣的手,把柳鳳鳳護在了身后。
桑余目光愈冷,低聲警告:“光天化日,天子腳下,你眼里還有王法嗎?”
趙垣這才注意到桑余,眼睛頓時直了。
比起柳鳳鳳的明艷,眼前女子肌膚蒼白,眉目如畫,生起氣來讓人看了心里發怵,可又柔弱得不行,硬生生激起了人心里的征服欲。
“王法?”趙垣松開柳鳳鳳,轉而逼近桑余,“在這條街上,老子就是王法!”
桑余護緊了柳鳳鳳,趙垣趁機,伸手捏了一把她的臉,然后和身邊人一起猥瑣地笑了起來。
圍觀百姓看得牙癢癢,卻無人敢上前。
趙垣的家丁將他們圍起來,有人吹起口哨:“少爺好眼光!這兩個娘們的確水靈!”
桑余退無可退,忽然看到一旁的面攤,沒多想,抄起一把茶壺就狠狠砸在趙垣頭上。
熱水澆了他一臉,瓷片在額頭劃出血痕。
“賤人!”趙垣反應過來,抹了把臉上的血,震驚不已,暴怒道:“你今天死定了,爺非弄廢你不可!”
祁蘅渾身血液瞬間沸騰,臉色發青,方才的醋意只剩下怒其不爭。
“見到朕時跟老鼠見了貓一樣,碰也碰不得,這種時候倒是軟弱至極!”
他轉身快步走向樓梯,心里卻止不住地急迫和擔心。
身后的太監見狀慌忙跟上:“陛下!使不得啊!您萬金之軀……”
“滾開!”祁蘅一腳踹開攔路的春連。
他腦中只有一個念頭——殺了那個敢碰她的雜碎。
就在祁蘅從翰林院的大門沖出時,街上的情形已然突變。
一個眉眼凌厲的少年不知從何處閃出,一把抓住趙垣不安分的胳膊,咔嚓一聲,就擰斷了。
趙垣的慘叫聲還沒出口,少年又是一腳踹在他膝窩,直接讓他跪在了桑余面前,膝蓋骨碎得瓷實。
是宋元。
男子頓時哀嚎,咒罵不止:“你們知道我是誰嗎?我爹是鴻臚寺寺卿趙德方!”
桑余正要往后退,忽然撞入一個柔軟的懷抱。
她回頭,是李識衍。
只是此刻,一貫克制矜冷的他,卻不由皺著眉,眼中露出深深的厭惡和冷意。
“識衍哥哥!”柳鳳鳳如見救星。
李識衍輕輕拍了拍桑余的肩,沖柳鳳鳳笑笑,然后緩緩走向趙垣。
他一邊從宋元手中接過匕首,聲音輕柔得可怕:“你是哪只手碰的我夫人?”
趙垣看著李識衍如墨般透著涼意的眼睛,竟有一種瀕死的錯覺,整個人不由抖如篩糠,鼻涕眼淚糊了一臉:“我、我錯了……”
“右手。”柳鳳鳳冷冷道。
李識衍沒說話,抬腳,踩住趙垣已經脫臼的右腕,匕首寒光一閃,徑直穿透手掌釘入青石板。
鮮血有幾滴噴濺在他月白色的衣擺上了。
“啊——!”
慘叫聲乍然想起。
圍觀百姓嘩然退散,這下再也不敢湊熱鬧了。
李識衍慢慢蹲下身,用只有兩人能聽見的聲音說:“你就是趙垣?回去告訴你爹,這是我替我父送他的見面禮,讓他別著急,馬上就到他了。”
說完,李識衍緩緩起身,掏出手帕擦了擦指尖的血跡。
匕首還插在趙垣的手上。
桑余看著李識衍的衣角,有些可惜:“臟了。”
“下次注意。”李識衍微笑。
祁蘅隱在遠處的陰影里,看見日光曝在他們的身上。
他又看著李識衍。
看著桑余自然而然地挽上李識衍的手,看見她仰頭對李識衍說話時眼中的笑意。
真有意思。
李識衍原來和他是一樣的人啊。
一樣的人,可為什么桑余不怕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