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余回到府中時,天色已近黃昏。
大片金燦燦的光像一層沉重的紗,裹住了她。
桑余其實想到過會來會面對什么,但最差不過是再遇見他,被他拿著曾經(jīng)的事折辱,但是她已經(jīng)做好了接受的準(zhǔn)備,只要他不對李識衍下手就好。
可他的目標(biāo)好像不是李識衍。
是自己。
明明已經(jīng)過去了,明明已經(jīng)重新開始了,他們之間從頭到尾就是一場鬧劇,他已經(jīng)不是個少年了,他是俾睨天下的帝王……
祁蘅這個人和記憶里一模一樣,永遠(yuǎn)摸不清猜不透。
桑余站在廊下整理好情緒,才推開書房的門。
李識衍正在案前批閱文書,見她進來,擱下筆溫聲道:“回來了?鋪子看得如何?”
“還不錯。”桑余走過去,替他研墨,聲音微淡,“就是價格還需再商議,過幾日和鳳鳳再去看看,京城的鋪子可真貴啊,一個月的租金都能在江南買一間了。”
其實李識衍也可以買下那鋪子,但他知道桑余和柳鳳鳳并不是缺錢,就是喜歡折騰,便就放開手由著她們自己折騰。
李識衍擱下筆,不想讓她忙活,便握住她的手:“怎么這么涼?”他皺眉,掌心包裹住她冰涼的指尖,“秋日風(fēng)大,這里不比江南暖和,你該穿厚些。”
桑余勉強笑了笑:“嗯,下次注意。”
她沒說遇見祁蘅的事。
李識衍近日都在為馮崇案日夜操勞,她不想再讓他分心。
“伯母要我陪她算今日的賬,我先過去!”
李識衍點了點頭:“母親其實只是想讓你陪她一起說說話,不用太認(rèn)真。”
桑余明白,沖李識衍笑了笑。
桑余起身離開,就在她關(guān)上門后,李識衍的眼神一點點冷了下來。
他看向桌子,上面放著封密信。
“宋元。”他低聲喚道。
一道黑影悄無聲息地出現(xiàn)在書房角落:“公子。”
李識衍一邊拆開密信,一邊問宋元:“今日書鋪的事,詳細(xì)說與我聽。”
宋元猶豫了一下,偷偷看了看李識衍的臉色,然后如實說道:“皇上今日確實在書鋪見了沈姑娘,還……在沈姑娘走后,特意買下了那間鋪子。”
李識衍眼中閃過一絲冷光,沒有言語。
然后將密信投入燭火。
火苗瞬間吞噬了紙張,映照出他冷淡疏離的側(cè)臉。
“備馬,我要進宮。”
“大人,此時入宮恐怕……”
“照我說的做。”李識衍轉(zhuǎn)身,月白色的官服在燭光下泛著冷冽的光澤。
“有些事,是該當(dāng)面說清楚了。”
——
御書房內(nèi),燭火搖曳。
祁蘅獨坐案前,手中捧著那本桑余翻過的詩集,指腹無意識地摩挲著書頁邊緣。
“陛下在看什么?這般入神。”
一道柔婉聲音從一旁傳來。
陸晚寧身著淡紫色宮裝,看樣子是精心打扮過了,只是在旁邊坐了大半個時辰,祁蘅都沒有抬眼看她一次。
祁蘅依舊眼簾未抬,只是將書頁輕輕合上,只有簡單的兩個字:“詩書。”
陸晚寧將一杯茶放在案上,目光掃過那本書,眼角染上些許溫柔。
她聲音輕柔,指尖卻悄悄撫上祁蘅的肩。“記得在太學(xué)院時,陛下與臣妾常一起吟詩作賦。”
“嗯。”祁蘅淡淡應(yīng)了一聲,打斷了她,目光仍停留在書封上燙金的題字。
陸晚寧見他沒有排斥,心中暗喜,靠近半步,又說了不少以前的事。
“那時謝太傅總說,陛下的詩有磅礴氣象,而臣妾的和詩婉轉(zhuǎn)秀氣,倒是取長補短。”
她刻意在語氣中夾雜了幾分悲涼,因為知道祁蘅就吃這一套。
的確,祁蘅的確想起了從前。
但不是她。
而是桑余。
那段模糊的記憶里,陸晚寧是如何的清晰耀眼,桑余就有多朦朧模糊。
曾經(jīng),不管在任何時候,桑余都跟在自己身后,包括祁蘅跟陸晚寧眉來眼去、心意相通的那些時候。
而她只是在一旁安靜的站著,或者幫忙收拾他的書案,一言不發(fā)。
她和這些王貴子弟從來不是一個世界的,所以只能在別人吟詩作賦的時候,偷偷看幾眼祁蘅的書,有時候在他心情好時,求著他教她練幾個字。
祁蘅的目光終于從詩集上移開,望向窗外漆黑的夜色:“她那時不識字,只能在一旁聽著。現(xiàn)在想起,她應(yīng)當(dāng)很難過吧。”
燭火“啪”地爆了個燈花,映得陸晚寧姣好的面容忽明忽暗。
是個人都能聽出來祁蘅說的這個“她”指的是誰。
她攥緊了手中的絲帕,指節(jié)發(fā)白:“陛下怎么突然提起一個廢妃了?”
祁蘅眼神驟然轉(zhuǎn)冷,緩緩將目光移到陸晚寧的臉上。
陸晚寧意識到失言,急忙補救:“臣妾是說……桑氏既已被廢,陛下何必……”
“陛下!”
春連的聲音從門外傳來,打斷了陸晚寧的話。
他快步走進書房,跪地稟報:“江南刺史李識衍在外求見。”
祁蘅眼中閃過一絲涼薄的光,唇角微微揚起,似是早有預(yù)料:“終于來了。”
他抬手示意春連,“設(shè)宴清暉閣,朕要與他喝兩杯。”
春連領(lǐng)命退下。
陸晚寧臉色變了變,她總覺得李識衍這個人摸不透,查了那么久也沒查出個所以然來。
但一看到他,陸晚寧心里就覺得不安,能藏的這么深,真的只是一個酒樓商賈出身的書生嗎?
她猜想,哥哥的死或許和他有關(guān)。
畢竟祁蘅說過,當(dāng)初是李識衍把桑余從江南接走的。
陸晚寧急道:“陛下,這么晚了,陛下早些休息吧……”
“貴妃。”
祁蘅站起身,玄色龍袍在燭光下泛著冷冽的光澤,他很久沒叫過她的名字了,總是生冷的稱呼她的位份,“你這是干涉朕的行動?”
陸晚寧慌忙跪下:“臣妾失言。”
祁蘅沒有再看她,春連上前替他更衣,祁蘅只是說:“回去吧。”
陸晚寧咬著唇退到門口,不甘心地回頭看了一眼。
祁蘅仍站在案前,身影被燭光拉得很長,孤獨而挺拔。
她眼中閃過一絲怨毒,但更多的是委屈和不甘,轉(zhuǎn)身消失在回廊的陰影中。
祁蘅依舊只低頭看著那本詩文,輕聲道:“他為了你,可真是什么都不顧了,這么晚來,也不怕朕殺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