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內燭火忽然暗了一瞬。
這么多年,頭一次有人,敢這樣明晃晃地打擊祁蘅的痛處。
祁蘅蒼白的手指輕輕摩挲著杯盞的邊緣,一圈,又一圈。
“李識衍,你是在找死?”
祁蘅的眼睛在燭光下呈現出一種不正常的亮,像是兩潭死水下燃著的鬼火,幽幽的盯著李識衍。
“微臣不敢。”
李識衍不動聲色地收起視線,語氣卻絲毫不退:“只是太好奇,陛下為何一定要對微臣的夫人這么感興趣?您后宮佳麗三千,她也不是桑余了,她是沈星。”
“沈星……”
祁蘅忽然低笑起來,笑聲像是從胸腔深處擠出來的,帶著黏膩的濕氣。
他緩緩站起身,寬大的黑袍空蕩蕩的,像一條黑色的影子一樣晃蕩。
滿地碎瓷,發出細碎的聲響。
他走到李識衍面前,距離極近。
祁蘅看著李識衍,也不知道他說“沈星”兩個字是為了對抗皇權,還是自欺欺人。
只是一個名字而已。
她的身體,她的記憶,她身上的那些烙印,都說明,她就是桑余。
那個和他糾纏陪伴了十幾年的桑余!
憑什么李識衍換個名字,就要拿走自己喜歡的人?就要搶唯一對自己好的人?
祁蘅的手掌還在往下滴血,可他早就不知道皮膚肌膚的疼是什么感覺了,他很早便麻木了。
“你以為改個名字……”他的聲音潮濕陰冷,緩緩地說:“就可以抹去她骨子里的記憶?”
“朕光是閉著眼,就能描摹出她身體上每一處的傷疤,在哪里,又多深。”
“你可以叫她沈星,但改變不了她胸膛里跳動的,還是那顆心……”
“……她永遠都是我的桑余。”
殿外傳來一聲夜梟的啼叫,凄厲得像是亡魂的哀嚎。
祁蘅說每一句話時,臉上都是一種近乎病態的平靜。
李識衍慢條斯理地又給自己倒了一杯酒,捏著酒杯,緩緩地笑了。
“陛下如今,到底能不能分得清,什么是過去,什么是現在?”
李識衍將酒杯輕輕擱在案幾上,杯底與檀木相觸,發出極輕的一聲“嗒”。
“就像這杯酒,陛下飲下的,究竟是此刻的酒,還是三年前那杯?”
祁蘅的瞳孔微微收縮。
“原來您都記得她身上的傷,我還以為,她在宮里被折磨的這些年,陛下都不知道她身上有傷呢。”
祁蘅的指尖無意識抽搐了一下。
“陛下想殺我?可以啊,但我不會以阿星相要挾,我比你,還怕她難過。”
祁蘅平靜地看著他,心里卻早就被碎刀子絞成了碎片,他連呼吸都使不上力氣。
多可笑,他竟在這一刻清晰地意識到——自己殺不了這個人。
不是不敢,是不能。
他張開嘶啞的喉嚨,用很低的聲音,試探的問:
“你要什么……才肯把她……還給朕?”
李識衍皺起眉,看著祁蘅蒼白得近乎透明的手指,一滴滴地往下落著猩紅的血,卻只顧著問出這么可笑的問題。
他忽然明白了——眼前這個男人,早就瘋了。
“陛下,臣聽不懂你在說什么。桑余不是物件,所以不存在還不還的問題。”
祁蘅的指尖輕輕顫抖,他又低低地笑了起來,笑聲像是從胸腔里擠出來的,帶著黏膩的濕氣。
“不要給朕說這些可笑虛偽的話,桑余喜歡聽,朕不喜歡,你究竟要什么……”他向前一步,龍袍下擺掃過地上的血跡,“朕都可以給你。”
殿內燭火搖曳,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卻顯得格外單薄。
祁蘅自己都沒發現,他的聲音里帶著一絲幾不可察的顫抖。
“鹽稅,兵權……”他蒼白的唇一張一合,“還是你要馮崇的位置?或者誰的位置都可以。”
李識衍看著祁蘅,聽到他說這些話,心中沉沉地一抖。
一個皇帝,此刻卻像個輸光了一切的賭徒,連他最重要的尊嚴都不要了。
“陛下,”他聲音很輕,“您這樣,也挽救不了什么了。”
祁蘅的身體晃了一下。他忽然抓住李識衍的衣袖,指節泛白:“那你要朕……怎么做?”
月光透過窗欞,照在祁蘅臉上。
他甚至已經不在意,別人會怎么看他了。
“她已經不想記得從前的事了。”李識衍覺得該走了,跟一個瘋子,實在沒什么可談的,“陛下不必……”
“記得!”祁蘅突然激動起來,又立刻壓低了聲音,像是怕驚動什么,“朕記得就夠了……”
他的聲音漸漸低下去,最后變成喃喃自語:“她就是喜歡桂花的,她總是會在秋天做一桌子桂花味的食物,朕給她種桂花樹的時候,你不知道她有多開心。后來……有人把它砍了,可朕當時沒有阻攔,所以她又很難過,望著那些樹根那些年輪,一滴一滴的流眼淚,朕當時就覺得那些眼淚好像燙進了心里……她那么難過,怎么會不喜歡桂花呢?”
李識衍看著祁蘅陷入回憶的樣子,覺得胸口發悶。
“陛下,”他終是嘆了口氣,“我今日來,不是為了和你做什么交換,也不是為了挑釁威脅,我只是想請求你,放過她,也放過您自己。”
祁蘅沒說話,他好像忘了李識衍還在這里,又詭異的陷入一個人的回憶里,琢磨著自己過去做的那些錯事,然后縮進黑暗的屏風后,開始幻想回到過去,如何彌補。
李識衍看到他這幅樣子,眼中有幾分震驚和不解。
他曾經那么擅長攻于心計,隨后怎么就搞成這個樣子了。
但李識衍并不對他憐憫。
人走到哪一步,都是自己選擇的。
李識衍起身離開,來到門口,告訴春連讓他進去守著,別讓皇上出什么事。
春連又看出李識衍腳步不穩,知道他也喝多了,便急忙叫人將李大人護送回去。
李識衍抬手拒絕:“我自己回去。”
說罷就亦步亦趨地往宮門外走去。
快走出深宮前,他回頭望了一眼乾清宮。
在慘白的月光下,那巍峨的宮殿像極了一座巨大的陵墓。
還好,還好他把阿星從這座陵墓里解救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