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余一整夜都在想一件事。
自己走了,祁蘅一定會遷怒這院子里的其他人。
她不想再自己的身上添太多人命,所以走之前,總該將林嬤嬤她們照拂好了。
宮里一望無際的深,她想來想去,也只想到那兩個人。
翌日一大早,清梧院的廚房里飄出陣陣甜香。
桑余挽著袖子,將剛蒸好的桂花糕從籠屜里取出。
金黃的糕體上點(diǎn)綴著蜜漬桂花,熱氣氤氳中,云雀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娘娘的手藝可真好。"林嬤嬤在一旁遞上青瓷碟,眼角皺紋里藏著欣慰,"這桂花還是秋天咱們自己摘的,真香??!"
說到桂花樹,桑余的手突然一頓。
入冬前,那些桂花都被砍了。
聽聞是因?yàn)殛戀F妃聞不得桂花香氣。
那些都是桑余種的。
桑余回過神來,將心里的苦楚藏下去,更加堅(jiān)定了想要離開的決定。
她將糕點(diǎn)仔細(xì)擺盤,輕聲道:"嬤嬤,今日我想去拜訪容妃娘娘。"
林嬤嬤的手頓了頓,渾濁的眼里閃過一絲困頓。
但她怔了一下,卻沒多問,只是默默取來桑余最體面的那件藕荷色衫裙。
桑余將食盒蓋好,指尖在盒面上輕輕摩挲。
她們能不能活,就看這桂花糕了。
玉芙宮內(nèi)。
容妃正倚在窗邊繡花,聽聞桑余來訪,驚訝的停了繡針,急忙讓人將她請了進(jìn)來。
容妃比前段時間宮宴看起來要富態(tài)一些,渾身上下透著白皙的珠圓玉潤,一雙圓眼睛像透亮的黑色瑪瑙。
桑余提著食盒盈盈一禮:"叨擾娘娘了,妾身做了些點(diǎn)心,想著娘娘或許喜歡。"
一聽到吃食,容妃的眼睛更亮了。
“好啊,快來快來,讓我瞧瞧?!?/p>
食盒打開,甜香四溢。
容妃就手拿了一塊送入口中,品了一口,緩緩開口:"這糕……"她忍不住又拈了一口,"竟比御膳房的還軟糯!"
"娘娘喜歡就好。"桑余微笑。
容妃想到了什么,急忙吩咐身旁的丫鬟去花園將齊嬪請來一起吃。
桑余沒想到齊嬪也在,正好。
可以看出,她們二人關(guān)系應(yīng)該很好。
沒過片刻,齊嬪便來了,一身火紅色連裙,格外吸睛,同她的性子一樣肆意熱烈。
她瞧見桑余后眼中閃過一抹詫異,但隨即就笑了。
“沒進(jìn)屋我就聞見香味了,還想是容妃姐姐宮里的廚子又學(xué)了新的樣式,原是桑良娣來了!”
“是啊,桑良娣的手藝是真不錯?!?/p>
桑余輕輕微笑,以示謝意。
容妃吃得高興,隨口又道:"桑良娣今日怎有雅興來本宮這兒?"
桑余眸光一沉,她就在等這句話。
她放下茶盞,聲音輕柔:"實(shí)不相瞞,妾身有一事相求。"她頓了頓,直奔主題:"我身邊下人都是極穩(wěn)妥的人。若妾身日后……有什么不測,想請娘娘收留她們。"
殿內(nèi)霎時一靜。
齊嬪的茶盞"咔噠"一聲擱在案上。
容妃瞪大眼睛:"你這是何意?"
桑余垂眸:"宮中風(fēng)云變幻,陛下又不喜臣妾,妾身不過早做打算。"
她這話說的像是遺言。
可一直橫沖直撞的齊嬪突然開口:"桑良娣是怕自己走后,她們無人照拂吧?"
她聲音很輕,卻字字清晰。
桑余心頭一跳,抬眸對上齊嬪的眼睛。
那雙眼里沒有敵意,只有一種了然于心的平靜。
容妃這才反應(yīng)過來,驚得捂住嘴:"你該不會是想——"
"容妃姐姐。"齊嬪打斷她,微微一笑,"這糕點(diǎn)這么好吃,林嬤嬤應(yīng)該也會的,留在身邊豈不是美事一樁?"
容妃看了看桑余,又看了看齊嬪,也明白了什么。
她嘆了口氣:"罷了罷了,本宮就當(dāng)什么都不知道。"
她轉(zhuǎn)頭對桑余道,"你那小丫頭云雀,本宮瞧著也機(jī)靈,一并送來吧。"
桑余眼眶微熱,鄭重行了一禮:"多謝娘娘。"
齊嬪起身,似是無意地碰了碰桑余的手:"我宮中還缺個打理花木的。"她聲音極低,"其他的就送來我這里吧。"
桑余指尖一顫,明白了她的意思。
她起身,深深拜下:“臣妾,謝二位娘娘?!?/p>
齊嬪拿起一塊糕點(diǎn),她對吃的也不是很感興趣,卻也覺的香甜可口。
"我可不是在可憐你,我別太看得起我們的善心。只是因?yàn)檫@深宮里,少一個爭寵的總比多一個強(qiáng)。"
容妃聞言,也緩緩放下了糕點(diǎn),眼中浮上輕輕的笑:"這宮里誰不是籠中雀?"她回眸,眼里閃著柔光,"可既然飛不出去,我們就要做最金貴的那只。"
桑余這才明白。
再是不染塵世,再心地善良,只要進(jìn)了這宮里,都要為了好好的活下去而被迫去爭。
齊嬪很聰明,聰明到一眼看穿她的計(jì)策,卻選擇了成全。
她們對自己,成全是算計(jì),算計(jì)也是成全。
但不管如何,桑余還是向她們行了個大禮。
——
回到院里,桑余立刻就察覺到大家都不太對勁。
她和林嬤嬤對上視線,一瞬就看懂了林嬤嬤的眼色。
放眼望去,環(huán)顧一圈,所有的奴才都在,除了翠兒。
林嬤嬤上前,低聲道:“是翠兒,人在柴房關(guān)著呢,人贓俱獲,進(jìn)福還看到,她和乾元宮的太監(jiān)來往密切?!?/p>
桑余沒想到,眼線會是她,那個平日里最乖巧最膽小的翠兒。
推開柴房的門,就看見翠兒被綁著跪在地上,臉色慘白。
桑余居高臨下的走過去,不知是不是錯覺,翠兒在她眼里看到了嗜血的冷意。
她恍然想起,自己的這位娘娘曾經(jīng)也是殺人不眨眼的暗衛(wèi)。
"娘娘饒命!奴婢、奴婢只是一時糊涂……"翠兒哭得梨花帶雨,斗大的淚珠往下落。
桑余其實(shí)的確想要她的命,因?yàn)樗蚩档挠衽逅榱?,因?yàn)樗?,自己被祁蘅監(jiān)視著一舉一動。
但是轉(zhuǎn)念一想,自己曾經(jīng)不就是在替祁蘅做這些事嗎?
她們都是一樣的,只是祁蘅利用的刀劍罷了。
桑余已經(jīng)不想再徒增殺戮。
"上個月初七,沈?qū)④妬碚椅?,交給我令牌的事,就是你說出去的吧?"
翠兒渾身一顫。
“你不必誆我,人贓俱獲,只是你也是受人之命,我不會為難你。”
翠兒面如死灰,終于癱軟在地:"娘娘明鑒,奴婢只是奉命行事,如果我不做,陛下一定會要了我的命……"
她說著說著,忽然抽噎的哭了起來。
桑余閉了閉眼,揮手道:"送她回去吧。"
——
乾元殿。
翠兒跪在殿中瑟瑟發(fā)抖,將一切如實(shí)稟報(bào)。
趙德全冷汗涔涔:"陛下,這賤婢辦事不力,老奴這就——"
"不必。"祁蘅卻笑了,指尖輕輕敲著御案,"是桑余太聰明了,她一向如此。"
祁蘅眼中好整以暇,語氣里竟帶著幾分驕傲。
趙德全愣了,還以為祁蘅會動怒。
他自以為是了解這位陛下的,可他在桑余的事上,祁蘅又總是喜怒無常,捉摸不透。
趙德全讓人帶走了翠兒打發(fā)出宮,一邊從袖子中取出文書,說道:"陛下,明日太皇太后壽宴的名冊。"
老太監(jiān)將禮單鋪展在案幾空白處,狀似無意地將某處往御前推了半寸。
燭火"噼啪"一聲,祁蘅的目光落在某處,"桑余"兩個小楷寫得規(guī)整。
趙德全眼里藏著笑,祁蘅果然瞧見了那個人的名字。
“照辦即可?!?/p>
“喏!”
"等等。你傳司衣局,"祁蘅突然起身,墨玉扳指在禮單上叩出輕響,"照所有嬪妃的身量做一件好看的宴服送去,就用上月江南進(jìn)貢的月影紗。"
趙德全眼皮一跳,急忙應(yīng)下。
他試探的想,陛下如此大動干戈,興師動眾,會該會就為了給桑婕妤也做一套好看的宴服吧?
如果是真的,那陛下這法子,還真是……難以評價。
一個皇帝啊,心悅一個人,不說明白,卻搞這些費(fèi)勁的小心思。
趙德全在心里默默嘆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