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王旭的處理結(jié)果很快公布,雖然臨時黨委會上李峰的一席發(fā)言已經(jīng)為此事蓋了棺定了論,但最終的處理結(jié)果,卻仍是有些出人意料。
不是如許多人預想中的那般“從輕發(fā)落”,反而,是從重從嚴。
沒收配槍、開除公職,并移交司法機關(guān)進一步調(diào)查其是否涉及刑事犯罪,個人檔案中記入“嚴重違紀”,這意味著王旭不僅失去了警察身份,未來也很難再進入體制內(nèi)工作。
既砸了王旭的飯碗,又斷了他前程,弄不好,還得蹲號子。
這也是嚴打之風的一種另類體現(xiàn)吧——對外要嚴,對內(nèi)更要嚴。
正如魏垣在縣局主要領(lǐng)導、各股(大隊、中隊)主要負責同志、縣域各大派出所主要負責同志參加的專題反思會上說的那樣:
“紀律是警隊的生命線,任何人都不能觸碰,王旭的問題,性質(zhì)極其惡劣,影響極其嚴重,必須嚴肅處理,至于‘寒了弟兄們的心’這種說法,我看不必多慮,真正寒心的,不是嚴格執(zhí)紀,而是對違紀行為的縱容和包庇!”
“這件事,是我們錦安公安系統(tǒng)的污點啊,全局上下必須深刻反思,徹底整頓!”
這番話,說得鏗鏘有力,擲地有聲,只是,魏垣說這番話時的語氣卻頗為沉重。
畢竟,王旭的提拔,他或多或少也有那么些參與,至少當初討論人事任命時,他是點了頭的,不然王旭這個中隊長也提不上去,現(xiàn)在處理得太狠,難免會讓人覺得他用人不察,甚至可能影響到他自己在局里的威信。
至于是否上報上級部門,處理結(jié)果中并未明說,不過這種事情,瞞肯定是瞞不住的,魏垣、陳平東之流,也不會蠢到用“捂”或者“瞞”的方式去處理這件事,就算沒有做出書面報告,暗中也肯定和上面的人通過氣了。
說不定,這樣的處理結(jié)果,就是通過氣之后,上面給出的批示。
對這樣的處理結(jié)果,全局上下反應各不相同,有人暗自唏噓,認為王旭畢竟是局里的老同志了,這樣的處罰未免太過嚴厲,更多的人還是拍手稱快,覺得這是李峰在會上據(jù)理力爭的結(jié)果,是民心所向。
其實,王旭這個人,在縣局的風評本就不好,有人說看到過他在上班時間喝酒,甚至還有人私下里傳他利用職務之便撈好處,這下倒好,不僅丟了飯碗,還可能面臨刑事調(diào)查,真是應了那句“自作孽,不可活”。
不過嘛,這種所謂的“民心”,從來都只在有人帶頭的情況下才會體現(xiàn)出來,所以,究竟是真正的民心民意,還是幸災樂禍,便也就不好分辨了
……
地處東南沿海,錦安的冬天總是來得很晚。
十二月的風雖帶著些許涼意,卻并不刺骨,反倒有種清爽的感覺,李峰穿著一件略顯老舊的灰色夾克,雙手插在口袋里,慢悠悠地走在機械廠家屬院的林蔭道上。
正是下班回家時間,家屬院的街道上熱鬧非凡。自行車的鈴聲叮鈴鈴地響個不停,鄰居們互相打著招呼,笑聲和寒暄聲交織在一起,顯得格外溫馨。
現(xiàn)在廠區(qū)以及各單位的家屬院,大多數(shù)人家處得像一家人一樣:哪家今天遇上大事喜事做了好菜,總會招呼鄰居們一起來嘗嘗;哪家孩子考上大學了,整條街都會跟著高興。
這種鄰里之間的親密無間,遠不像后世那樣的冷漠疏離。
其實吧,也不是人心變了,而是社會環(huán)境、工作環(huán)境等多方面因素共同作用的結(jié)果。
當下,大多數(shù)人都生活在一個相對封閉的圈子里——同一個單位工作,同一片家屬院生活,低頭不見抬頭見,對于大部分人來說,一輩子見到的、打交道的,可能也就是這么些人了,平日里工作生活的頻繁接觸,感情上自然也就親近些,再加上物質(zhì)條件有限,鄰里之間的互幫互助成了生活的常態(tài),誰家缺個油鹽醬醋,誰家孩子沒人照看,鄰居們都會主動搭把手。
換做后世,鄰居什么的敲個門,屋里的人都要先提防一陣,更不要說把孩子托付給鄰居了,哪個家長要是敢這么干,算他是膽子大、看得開。
對這片家屬院來說,李峰是完全的生面孔,他既不是機械廠的職工,也不是家屬院的住戶,走在路上,難免引來一些好奇的目光。
幾個坐在門口擇菜的大媽瞥了他一眼,手里的動作慢了下來,眼神里帶著探究和審視。
“這小伙子誰?。吭趺礇]見過?”一個大媽壓低聲音,用胳膊肘捅了捅旁邊的同伴。
“看著不像咱們廠里的人,是不是來找誰的?”另一個大媽瞇著眼睛,上下打量著李峰,“你看他那身打扮,灰撲撲的,連件像樣的外套都沒有,不會是來借錢的吧?”
“哎喲,你可別瞎說,萬一是廠里新調(diào)來的技術(shù)員呢?”第三個大媽插嘴道,但語氣里也帶著幾分懷疑。
家屬院的環(huán)境決定了,這些大媽和村路口的“情報組”就是一個性質(zhì)的團體,她們平日里沒什么娛樂活動,最大的樂趣就是坐在門口曬太陽,順便把路過的人和事都議論個遍:誰家兒子娶媳婦了,誰家閨女考上大學了,誰家兩口子吵架了……家長里短,話題之廣泛,情報之豐富,簡直堪比以前的東西兩廠。
見到這個“情報組”,李峰心中微微一動,他只想著案子的事兒,一時間,竟忽略了這么重要的一群人。
最近自己,是不是有些脫離群眾了?
李峰這么想著,心中不禁啞然。
他走到大媽們面前,笑著說:“幾位阿姨,我想打聽一下咱們家屬院的情況,不知道方便不方便?”
大媽們見李峰主動搭話,眼神中的探究更濃了幾分。
其中一個身材微胖、頭發(fā)花白的大媽率先開口:“小伙子,你是哪家的親戚啊?怎么沒見過你?”
李峰就道:“我不是哪家親戚,是剛調(diào)到縣局機關(guān)工作的,聽說這邊環(huán)境不錯,想來看看有沒有合適的房子?!?/p>
“哦,原來是縣局的同志啊!”另一個戴著老花鏡的大媽推了推眼鏡,語氣里多了幾分熱情,“咱們家屬院確實不錯,鄰里關(guān)系也好,你要是想租房子,我倒是知道幾家有空房的?!?/p>
“那太好了,謝謝阿姨?!崩罘屙槃萁釉?,目光在幾位大媽臉上掃過,語氣隨意地問道:
“對了,聽說咱們這邊前段時間出了個大案子,我要是住進來,不會有什么影響吧?”
大媽們一聽這話,臉色頓時變了變。
胖大媽壓低聲音,神秘兮兮地說:“小伙子,你也知道那事兒?。堪?,可別提了,那案子鬧得人心惶惶的…”
“不過還好,公安局陳局長親自出馬,沒幾天,案子就破了,現(xiàn)在倒是沒什么事了,絕對不影響的。”
旁邊另一個大媽也附和道:“就是,那會有什么影響,你看我們這些人,不都住得好好的嘛?!?/p>
沒人肯在陌生人面前說自己住的地方不好,但同時也聽得出來,那件案子影響確實極大,連以愛談閑話著稱的情報組大媽都知道忌諱,說到關(guān)鍵處便岔開了。
李峰點點頭,若有所思地說道:“陳局啊…聽說這案子挺復雜的,當時難住陳局這么神通廣大,只用了幾天,就破案了,他不會是狄公轉(zhuǎn)世吧?”
“什么狄公狄母的……”胖大媽心里念叨著,正要開口,旁邊一個身材瘦削、眉眼間帶著幾分刻薄的大媽突然插嘴:
“哎喲,小伙子,你打聽這么多干嘛?繞來繞去,是不是就想問韓凝那個小警妞兒的事兒啊?”
這話一出,其他幾個大媽頓時笑了起來,眼神里多了幾分揶揄。
胖大媽拍了拍瘦大媽的胳膊,笑道:“你這人,怎么一開口就往那方面想?人家小伙子可是正經(jīng)來租房子的?!?/p>
瘦大媽撇了撇嘴,不以為然地說道:“得了吧,自從那丫頭搬來過后,隔三差五就有小伙子往這兒跑,誰不知道她是市里來的高官子女,人長得漂亮,工作又體面,還是警察局的骨干,這些年輕人啊,一個個眼珠子都快貼她身上去了!”
她朝李峰擠了擠眼睛,語氣里帶著幾分揶揄:“我看他啊,八成也是沖著人家來的。”
旁邊的大媽們聽了,紛紛笑了起來,有人附和道:“可不是嘛,那丫頭確實招人喜歡。不過啊,人家眼光高著呢,這些小伙子怕是沒戲?!?/p>
瘦大媽搖搖頭,壓低聲音說道:“你們沒聽說嗎?前幾天廠長的兒子還特意跑來獻殷勤,結(jié)果連人家門都沒進去,這小伙子啊,估計也是白跑一趟?!?/p>
聽到這番話,李峰不由得微微一怔,對于韓凝的家世,局里也有在傳,他也多少有些耳聞,但對韓凝來到錦安后的生活,他這個當領(lǐng)導的卻是關(guān)心的不夠了,就像這個住處吧,他就是第一次聽說。
想了想,他既不否認也不承認,只淡淡道:“這倒是誤會了,我就是隨便問問,畢竟剛來這邊,總得多了解些情況。”
這時,一個年輕女孩騎著自行車過來,臉上帶著幾分不耐煩。
她是瘦大媽的女兒,名叫王曉麗,也就十七八歲吧,在廠子里的供銷社副食品分店打小工,最近家里忙活著給運作成臨時工,雖然也不是正式職工,但好歹能穩(wěn)定些。
王曉麗瞥了李峰一眼,語氣輕蔑地說道:“媽,你們又在瞎聊什么呢?這人誰???穿得這么寒酸,不會是來借錢的吧?”
都說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做女兒的,看人的第一印象和當媽的真是出奇的一致。
瘦大媽趕緊拉了拉女兒的胳膊,低聲說道:“別亂說,人家是縣局新來的同志。”
王曉麗嗤笑一聲,語氣里滿是不屑:“縣局的?我看不像,穿得跟個土包子似的,哪像個正經(jīng)干部?媽,你可別被人騙了。”她回想起同事那位在縣機關(guān)當小科員的男朋友,那叫一個神氣,根本不是眼前這個土包子能比的,心中對自己的想法不禁更篤定了幾分。
李峰聽了這話,神色如常,只是目光微微閃了閃。
倒是胖大媽有些看不過去,打圓場道:“曉麗啊,你這孩子怎么說話呢?人家小伙子可是正經(jīng)人,你別瞎說?!?/p>
王曉麗正要說話,余光瞥見一道倩影,轉(zhuǎn)頭一看,這才真正確認了,臉上立刻綻放出燦爛的笑容,喊了一聲:“凝姐姐!”小跑著就迎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