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館里氤氳的熱氣,和老板那過分熱情的嗓門,讓空氣瞬間變得尷尬而粘稠。
“好嘞!今天買一送一,兩位同學的面,算一碗的錢!”
老板的笑容,在許愿看來,簡直就是一場公開處刑。她恨不得當場找個地縫鉆進去。她能感覺到,自己那本就因為奔波和緊張而發燙的臉頰,此刻更是燒得像要滴出血來。
她下意識地看向江弈,準備迎接他那意料之中的、冰冷的嘲諷。
然而,江弈卻只是沉默著。
他那張總是覆蓋著萬年寒霜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但許愿卻從他那微微抿緊的、毫無血色的嘴唇上,讀出了一絲……極其罕見的局促。
他沒有像許愿預想的那樣,冷著臉掏出兩碗面的錢來彰顯他那不容侵犯的驕傲,也沒有轉身就走。
他就那么沉默地站在那里,仿佛一臺性能超強的中央處理器,正在飛速地分析著眼前這個完全超出他邏輯范疇的、無比尷尬的局面。
最終,在老板將兩碗熱氣騰騰的面端上來的前一秒,他動了。
他沒有走向許愿對面的空位,而是在與她隔著一張桌子的、更遠的一個角落坐了下來。
用行動,無聲地、卻又無比清晰地,向那個熱情的老板,也向許愿,劃清了界限。
我們不熟。
許愿的心,像是被什么東西輕輕刺了一下,有點密密麻麻的疼。但更多的,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如釋重負的松弛。
也好。
這樣也好。
老板端著面走過來,看到兩人隔著楚河漢界般的距離,臉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隨即又用一種“我懂的,小情侶吵架嘛”的眼神,了然地將兩碗面分別放在了他們面前。
“同學,你的清湯面。”他對許愿說。
“帥哥,你的。”他又對江弈說。
說完,他笑呵呵地走回收銀臺,深藏功與名。
許愿將臉深深地埋進碗里,用蒸騰的熱氣來掩飾自己臉上的窘迫。
面很香,是她熟悉的那種最樸素的味道。湯頭清淡,面條勁道,幾片青菜點綴其間。五塊錢一碗,是她在這座繁華都市里,所能找到的、最廉價的溫暖。
她用筷子挑起一根面,卻遲遲沒有送進嘴里。
她忍不住,用眼角的余光,偷偷地瞟向那個角落。
江弈也在安靜地吃著面。
他的吃相很好看,甚至可以說得上是優雅。他不像別的男生那樣狼吞虎咽,而是一小口一小口地,緩慢而專注地,仿佛在完成一項極其精密的科學實驗。
他那雙總是用來敲擊代碼、創造世界的修長手指,此刻正握著一雙最普通的、甚至有些掉漆的木筷。
陽光透過面館那扇油膩的玻璃窗,落在他低垂的眼睫上,讓他那冷硬的側臉輪廓,都變得柔和了幾分。
許愿忽然覺得,眼前的這一幕,有些不真實。
那個在圖書館里被人肆意羞辱,卻依舊冷靜得像一塊礁石的少年;那個在KTV里,因為她受辱而失控,渾身散發著毀滅氣息的少年;那個在黑暗的小巷里,用沾著泥點的錢為她買藥,笨拙地為她處理傷口的少年……
此刻,就和她坐在同一家面館里,吃著同一碗五塊錢的清湯面。
他們明明那么不同,卻又在這一刻,因為同樣的貧窮與窘迫,達成了某種詭異的、心照不宣的和諧。
就在這時,江弈似乎察覺到了她的目光,緩緩地抬起了頭。
四目相對。
他的眼神,依舊是那般深邃,像一場暴風雨過后的深夜大海,沉靜,卻又暗流洶涌。
許愿的心臟,猛地漏跳了一拍,像一個做賊被當場抓住的小偷,立刻觸電般地收回了目光,低下頭,假裝專心地對付著碗里的面。
她能感覺到,他的視線,在她的頭頂,停留了足足有五秒鐘。
然后,她聽到對面傳來椅子被拉開的、輕微的聲響。
他吃完了。
他要走了。
許愿的心里,莫名地,涌上一股連她自己都說不清的失落。
她依舊低著頭,不敢看他。
一個陰影,籠罩在了她的桌前。
他走到她面前了。
許愿緊張地攥緊了手里的筷子,心臟提到了嗓子眼。他想干什么?
然而,江弈卻什么都沒做。
他只是從口袋里,掏出了幾張皺巴巴的、帶著體溫的紙幣,輕輕地,放在了她的桌角。
不多不少,正好五塊錢。
然后,他一言不發地,轉身,推開門,走了出去。
許愿愣愣地看著桌角那五塊錢,又看了看他消失在門口的、孤直的背影,過了很久,才反應過來。
這是……他那份面的錢。
老板說買一送一,他卻用這種方式,固執地、不容置喙地,將這碗面的賬,算得清清楚楚。
我們之間,只是合作關系。
我們之間,兩不相欠。
許愿看著那五塊錢,只覺得它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燙得她眼睛發酸。
……
下午五點,許愿準時地出現在了宿舍的書桌前,打開了她那臺破舊的二手筆記本電腦。
“星云科技”的HR,已經通過郵件,將她今天需要完成的測試任務和相關軟件,都發了過來。
任務不難,主要是測試一款新開發的社交APP,在不同機型上的兼容性和流暢度,并記錄下所有可能出現的BUG。
對于一個新聞系的學生來說,這份工作雖然有些枯燥,但勝在簡單、時間自由,而且,薪資日結。
許愿深吸一口氣,將所有紛亂的情緒都拋到腦后,戴上耳機,全身心地投入到了工作之中。
她需要錢。
她比任何時候,都需要錢。
時間,在一次又一次的點擊、滑動和記錄中,飛速地流逝。
當她終于完成最后一個測試流程,將詳細的測試報告發送到指定郵箱時,窗外,早已是繁星滿天。
她看了一眼時間,晚上十點。
整整五個小時,她幾乎沒有動過。
她揉了揉酸澀的脖子,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幾乎是在她發送報告的同時,她的手機“叮”的一聲,收到了一條轉賬短信。
【您尾號6772的儲蓄賬戶于22:01收到轉賬:750.00元。】
七百五十塊。
看著那個數字,許愿的眼睛,不受控制地,又一次濕潤了。
這是她憑自己的努力,掙來的錢。
是她在這個冰冷的城市里,活下去的底氣。
她正對著手機屏幕,又是想哭又是想笑,閨蜜林菲菲的腦袋,忽然從上鋪探了下來。
“喲,我們的許大才女,這是干嘛呢?對著個破手機,笑得跟個二傻子似的。”
“菲菲!”許愿連忙擦掉眼角的濕潤,抬頭看她。
“行了,別裝了。”林菲菲從床上跳下來,一把搶過她的手機,看到了那條轉賬短信,立刻發出一聲夸張的驚呼,“臥槽!七百五!你干嘛了?搶銀行了?”
“什么呀,”許愿被她逗笑了,將手機搶了回來,“這是我今天找的線上兼職的工資。”
“線上兼職?什么兼職這么賺錢?”林菲菲一臉的好奇。
“就是一個……軟件測試員。”許愿含糊地解釋道。
“軟件測試?”林菲菲的眉頭皺了起來,“你一個學新聞的,去做軟件測試?你行不行啊?別被人騙了!”
“不會的,”許愿搖了搖頭,“是……是江弈介紹的。”
“江弈?!”林菲菲的聲音,再次拔高了八度,整個宿舍樓都仿佛能聽見,“又是他?許愿,你老實交代,你倆到底發展到哪一步了?他怎么對你這么好?連工作都幫你找?”
“我們真的只是合作關系……”許愿的聲音,越來越小,連她自己都覺得沒什么說服力。
“鬼才信!”林菲菲抱著雙臂,像個審問犯人的警官,圍著她轉了兩圈,“又是幫你出頭,又是給你介紹工作……我跟你說,這小子,肯定是對你有意思!”
許愿的心,因為她這句話,不受控制地,狂跳了一下。
“不可能。”她立刻否認,“他那種人……”
她想說,他那種人,像冰山,像礁石,怎么可能會對人有意思。
“他那種人怎么了?”林菲菲打斷她,一臉的“我早就看穿了一切”,“我跟你說,就江弈那種外冷內熱的傲嬌性子,他要是真討厭你,別說幫你,看你一眼都嫌多。他現在這么幫你,只有一種可能——”
“他看上你了!”
就在這時,許愿那支剛剛才收到救命錢的、屏幕碎裂的手機,不合時宜地,“嗡嗡”震動了起來。
是一個陌生的、來自外地的號碼。
許愿疑惑地接通,開了免提。
“喂,你好。”
電話那頭,傳來一道清冷、干練,卻又帶著一絲無法掩飾的疲憊的女聲。
“請問,是許愿,許同學嗎?”
“是我,您是?”
“我是江弈的姐姐,江晚。”
江弈的……姐姐?
許愿和林菲菲,瞬間交換了一個震驚的眼神。
只聽電話那頭的江晚,用一種公事公辦的、卻又帶著一絲請求的語氣,緩緩說道:
“我父親的案子,下周三開庭。我知道這很冒昧,但是……我希望到時候,你能陪江弈一起去。”
“因為,我怕他一個人,會撐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