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安城東瀕鹽場、西接中原,控扼大運河與淮河咽喉,商船至此必泊,乃“九省通衢“之鎖鑰。
時值秋兌,河上帆影遮天蔽日,碼頭的號子聲熱鬧不斷,連風里都飄著新稻與鹽包的渾厚氣息。
東邊魚市未散,茶肆白霧騰騰評彈悅悅,西邊鋪店連綿,算珠聲從這家柜臺蹦到那家賬房,招牌幌子金漆擠著著金漆。
堆玉酒閣二樓推窗便可縱覽此景,人憑窗而飲恍若坐擁整個繁華,俯瞰勞勞碌碌的螻蟻浮生,背后絲竹樂舞,不由地便能生出不可一世的優渥之感。
“品”字三進的堂中,東首一赤金冠的華服男子把銀箸敲在越窯杯上,叮當亂響,高聲:“以河作詩,詩魁今夜擁素素!”
坐彈琵琶的美人笑眼一彎,朱唇勾了人魂兒。
眾人哄然,開始爭先恐后躍躍欲試,讓地龍熏得臉通紅。
男子給手邊上賓斟酒,兩人笑看逗趣,忽地,門外就有小廝來報,說有一位姑蘇來的張家公子要拜會陳小官人。
潘集不悅,揮揮手打發:“哪來的無名小輩,敢擾諸位爺爺的雅興?我這詩會是什么人都能來的嗎?趕走趕走!”
而他旁邊的賓客卻饒有興致地說:“誒,管他哪里來的呢,咱們今日就是為了高興,他若能添點兒樂子,何樂而不為?”
潘集似乎知道這人想做什么,無奈咧咧嘴,叫小廝又把人請進來。
沒過一會兒,見一狐裘簇著的俊俏小童生踏著清脆聲音揭簾而入,拱手作揖:“姑蘇張氏少東,特來拜陳小官人碼頭!”身后還跟著家將伴當,懷抱禮匣,好個貴氣逼人。一瞬便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聽見這話,潘集知是同行,這才翻開眼皮細瞧,而后哼笑了聲:“哪家的奶娃子,毛沒長齊就學人闖詩會?”滿堂笑聲如沸。
來者正是徐綺,她認清了潘集的臉。余光瞥一眼侍女魚貫而入承托的金臺盞,不慌不忙答:“是在下唐突各位。”
她指了指酒壺:“我自該罰酒一壺,不知諸位意下如何?”
“這一壺可近一斗?”
“甘愿領罰。”
“慢著,”潘集還未發聲,旁邊的上賓便高聲道,“你若能痛飲兩壺金盤露,這里,就讓給你坐!”他興致勃勃地拍拍自己胯下胡床。
兩斗,灌水也灌飽了,何況是酒?
這么明目張膽的刁難愚弄,徐綺也該退步了,可她反而笑了,一伸手:“酒來!”
潘集見狀也彎了嘴角,拍拍手。左右各出一侍女,便將剛上席的金盤露端到了徐綺面前。
才要倒入盞中,便被她攔住。“何須如此費事?”說罷,她便拎起酒壺直接倒入口中,酒水如泉,徑自入喉。也不見喉頭浮動,竟眨眼不剩一滴。
眾人皆怔,還未反應過來,第二壺也如入囊袋,空了。
徐綺輕輕吐出一口暖膩酒氣,把空酒壺倒過來展示。
不知是誰猛地喝了聲“好”,堂中才哄然熱鬧起來。伴著掌聲鬧聲,潘集猝然大笑,用力拍拍身旁之人的肩臂,到:“崔兄,看來你這上賓之位要易主了!”
崔茂頓時不悅。他本想看人笑話,沒想到對方還真輕而易舉做到了,面子掛不住了,臉色微沉不語。
徐綺倒是機靈,拱拱手,推說道:“在下年少位低,能有幸結識諸位便已知足。家父叮囑在下初到淮安必要恭謹拜會,如今魯莽闖入詩會,薄禮送到,在下不敢再壞了諸位詩性,告辭告辭。”
“誒,哪個許你走了?你這一走,傳揚出去我們怕不是要被嚼爛舌頭說仗勢欺人了?”潘集一抬手,門外就站出兩個壯家將,將門堵了個嚴實。
他笑著指到西側末席。“來人,看座。”
一眨眼功夫,那里就布置好了一套酒菜碗筷,仿佛本該就有那個位置似的。
徐綺壓下微微翹起的嘴角,果然事情如她所料,這招以退為進非常好用。裝作好意難拒,褪下狐裘,便正式坐了下來。
崔茂喝著悶酒不再看她,潘集倒是來了興致,隔著大半個宴席問她:“聽聞前兩日河下鹽倉進了批姑蘇的貨包,莫非就是醒眼小郎你家的貨嗎?”
醒眼小郎?這人胡亂起的什么綽號?
徐綺客客氣氣回答:“陳小官人耳通目達,確實是我家的貨。”
“數量不少啊?我聽說過你家旗幟,怎么今回才見到人呢?”
“得家父溺愛,見我年幼不忍遠行,還是我百般懇求才總算能出來長長見識。早聽聞淮安繁盛,江淮鹽行手握淮北,今日得見小官人氣派,果然不同凡響!”
“哈,馬屁精!”潘集抖著赤金冠上貓睛石的光笑起來,雖嘴上斥責,面上卻心情大好的模樣。不過他也沒忽視身旁崔茂的面色不佳,轉頭說:“崔兄自飲多無聊,弟弟找個人陪你。”
說罷又擊掌三聲。薛素素又撥弄起琵琶,伴著樂聲,門外款步進來個妙齡少女,聘聘裊裊,腰如細柳,面如桃。
崔茂頓時眼光大放。“這是?”
潘集端起酒盞與他輕輕一碰,說:“弟弟聽聞令堂似乎身子有些不爽利,離不了人?弟弟正好選了個手靈眼靈的,就讓她到義兄府上去伺候,如何?”
身邊自然傳來朗笑聲,兩人暢快對飲。
徐綺目睹一切,笑不出來了。她猜到這姓崔的必定是手里有點兒權力的,觀其面相氣質,五大三粗一膀子力氣,必定是武官無疑。若再聯系上陳家那通天的買賣,人選就剩余不多了。
崔姓,來前她特意與譚九鼎白廷儀粗略盤過這所謂詩會上的賓客都可能有哪些人。正好盤出過一個姓崔名茂的指揮僉事,在漕運總兵麾下掌管漕船稽查,大抵就是此人了。
而潘集送他的女子,一眼便知是瘦馬,那送進府中究竟伺候的是崔老夫人還是崔僉事,就不言而喻了。
眾目睽睽下狎妓行賄,簡直目無王法。
徐綺氣得想往上返酒,壓了又壓,才忍住沒起身就走。
過了會兒,名為詩會實為花酒的流程就進行到斗詩進寶的環節。無聊至極。
徐綺隨便編了幾句打油詩糊弄過去讓自己不至于受罰,心里一直琢磨要如何想法子跟潘集再套近乎。幾番未果,眾人笑鬧之時,潘集倒是自己起了個話頭,埋怨起了最近新推鹽課新政來。
不知為何,他突然利眼盯向最末席的徐綺,指名道姓問她:
“那張氏的醒眼小郎,你家中也是吃鹽飯的,閣老大人頒布的這‘倉鹽折價’之法,你怎么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