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廿三。
祭灶,又稱小年。
蘭陽府城已洋溢起新年喜意,但一月內(nèi)連遭兩回大喪的蘭陽王府明面上卻不敢有任何喜慶之意。
這日午時,往來天中和蘭陽府之間的驛遞送入王府一件包袱。
收件人是丁歲安。
尚未拆開,他已猜到是何人所寄。
包袱內(nèi),有幾封點心,江米條、芡實糕、桂花蜜餞......都是丁歲安小時候愛吃的零嘴。
不過,他每樣只嘗了幾個,余下的便被胸毛這幫餓魔打劫了去。
除了點心,還有一套里衣,包括貼身單衣、褻褲、布襪。
衣縫處,針腳歪歪扭扭,卻密密麻麻縫了好幾匝。
讓丁歲安小有破防的是,褻褲竟然還是開檔的.......
包裹最下方,是一封信。
‘吾兒歲安,見字如晤.......
吾兒離家聽差,悠忽兩月余。值此新年將至,獨坐庭前,憶爾幼時誦讀之聲,恍如昨日......’
想要拽文的老丁,不知跟誰學了這么兩句掉書袋的話。
但接下來的大白話,暴露了他的真實水平。
‘聽說上月你為了護衛(wèi)蘭陽王妃,差點跟人動手!在家時,爹爹咋囑咐你的?就算職責所在,也莫要事事出頭,安全第一!’
‘昨日放值時,爹爹路過麥稻齋,買了些點心,都是你愛吃的,一并寄給你。書院街上的麥稻齋還記得吧?幼時你每回路過都饞的流口水那家......記得分給袍澤些,你年紀小,做了他們的上司需行事仗義,不然難以服眾......但也別都給別人分了,你自己偷偷藏下些,留著夜里肚餓時吃......’
丁歲安不自覺笑了起來。
‘爹爹抽空給你縫了套里衣,也不知如今你啾啾大小,褻褲便做成了開檔樣式,以免你勒得慌......’
‘對了,上月軟兒從璇璣宮回來探親,特地來看望我(其實是來找你),得知你去了蘭陽,她好生失望哩。崽啊,爹跟你講,軟兒如今女大十八變,模樣可透靈了,你們倆到底有沒有那個意思啊?反正爹爹看軟兒是有那個意思.......你若有意思,爹爹便去探探阮國藩的意思。’
‘崽啊,爹爹已攢下一筆錢,應(yīng)該夠翻蓋老屋,蓋了新屋就能娶媳婦,求功名這事兒哪有盡頭啊......早早成婚,生兒育女方是正道......’
老丁,還是那么愛啰嗦......
......
當日午后,丁歲安趴在案頭先給老爹回了信,接著繼續(xù)為繁衍文學在大吳發(fā)揚光大奮筆疾書。
前世,他幼年跟著爺爺一起長大,爺爺是名師范院校的中文系教授。
老頭子為了培養(yǎng)心目中的傳統(tǒng)華夏文人,半是強迫半是哄的逼著丁歲安學習琴棋書畫,以陶冶情操。
丁歲安學了十多年,樣樣通卻樣樣不精,情操好像也沒陶冶出來,卻把老頭子藏在書櫥最下面的什么瓶梅、什么蒲團、什么飛花艷想偷偷看了一遍又一遍。
不說倒背如流吧,滾瓜爛熟還是有的。
后來年歲漸長,丁歲安打開了一扇叫做互聯(lián)網(wǎng)的神奇大門,撲面而來海量教學視頻、直接粗暴的視覺刺激,讓古典繁衍文學黯然失色,很快被他棄如敝履。
誰能想到,到了大吳這方世界,竟重新有了用武之地的可能。
......感謝曾經(jīng)的自己那么勤奮。
......感謝俺爺。
......
申時,張嫲嫲忽然帶了套新衣來到滌纓園。
今個兒是咋了?
新衣裳一套接一套。
“給我的?”丁歲安一臉訝異。
“是。丁什長試一試吧,若不合身老身拿回去讓繡娘改一改。”張嫲嫲接著又小小解釋了一句,“這兩日,府里有貴客來訪......王妃的娘家人。”
這話說的......好像丁歲安是林家未過門的新姑爺似得。
王妃姐姐贈刀賜丹藥,如今連過年的新衣裳都送了......
堂堂七尺男兒,豈能一再食那嗟來之食?
少傾,在里間換了一身新衣的丁歲安走了出來。
月白色長衫,織有祥云暗紋,質(zhì)地輕薄卻又緊密。
內(nèi)里襯有一層半寸長的白色短絨,很暖和。
天青色絳帶由八股絲帶編成,中間嵌一枚螭虎紋青玉。
鞋,是雙織錦履,鞋頭翹如卷云,內(nèi)襯駝絨......
全部穿上身,丁歲安對著鏡子扭了扭......不由衷心佩服這幫老錢們的審美。
這身衣裳色調(diào)素凈,既無繁復(fù)紋繡,又無金銀裝飾,但穿上以后就是那么的騷氣......并且是那種很高級的騷。
騷的內(nèi)斂,騷的樸實,騷的矜持。
竟把咱這臭軍漢穿出了世家子的倜儻味道。
嗟來之食,真香!
......
嫮姱園,霽閣一樓。
暖意融融。
菱鎂花盆內(nèi)怒放水仙和花囊里綴滿花朵的臘梅枝爭相斗艷。
林寒酥一襲胭脂紅百蝶穿花大袖衫,內(nèi)裹茜粉泥金荷花抹胸,腰系青羅帶,下穿百褶裙......人比花嬌。
就是墜在腰間那枚針腳疏漏的香囊有點配不上這身華貴衣物。
與這身衣裳交相輝映的,是擺在屋內(nèi)的數(shù)口樟木箱。
內(nèi)里珠光寶氣,晃的人眼暈。
林寒酥手持禮單,仔細對照樟木箱內(nèi)的珍玩金玉有無出入。
‘吱呀~’
林寒酥回頭看見張嫲嫲推門入內(nèi),暫時放下了手中工作,“他試了么?”
“試了。”
“合身么?”
“合身。”
“怎樣?”
“好看,京中世家公子也不如丁什長......”
張嫲嫲雖回話簡練,卻總能說到林寒酥心坎上,后者矜矜抿嘴一笑,將注意力又轉(zhuǎn)回寶箱,轉(zhuǎn)頭叮囑許嫲嫲道:“如今發(fā)賣了下人,府里人手不夠,許嫲嫲明日乘官船去天中城一趟,從爹爹那邊討些家生子帶過來。并順道將年禮一并送過去,這三箱頭面金玉,送去興國公主府上......”
林寒酥用毛筆在小賬本上勾了一筆,接著又道:“裝有溪山齋文房四寶和前朝字畫的寶箱送去二姐家里,二姐夫是個讀書人,就愛這些調(diào)調(diào)......”
“這一箱銀子,今晚送去府衙交于李大人......”
許嫲嫲很是意外。
要知道,當初李鳳饒不管是主動還是被迫,總歸曾參與過搜捕林寒酥......她這回不但沒記仇,反而還備了年禮?
理智來看,和李鳳饒搞好關(guān)系百利無一害......畢竟蘭陽王府封地蘭陽,至少兩三年內(nèi)和李鳳饒是搬不走的鄰居。
往后王府做事,李鳳饒是配合還是使絆子,結(jié)果天差地別。
但昨日林寒酥接連收拾了侯管家和劉嫲嫲,許嫲嫲還以為她要展開無差別報復(fù),此刻看來,林寒酥非常清楚怎么做對自己最有利,沒被情緒沖昏頭腦。
該打的打,該拉的拉。
“這一箱......”
林寒酥站定一處,下方樟木箱裝著一套價格不菲的景州青瓷茶具和幾罐好茶,猶豫了好半天,似乎擔心禮物不夠貴重,又似擔心禮品太過貴重嚇到對方,最終道:“哎!就這樣吧。許嫲嫲到了天中,將這箱年禮送去赤佬巷,交與一名翼虎軍丁姓都頭,以丁什長的名義送過去。”
“......”
許嫲嫲暗自無聲一嘆......自家娘娘的脾氣,可稱不上恭順溫柔,如今卻為了那虛無縹緲的一絲可能,主動去討好人家的父親。
且為此患得患失。
那廂,林寒酥已指向了最后一個體積小了許多的箱子......這只箱子最簡單,只鋪了一層銀鋌子,約莫有三四百兩的樣子。
“這箱,贈與丁什長的上司......許嫲嫲若不知丁什長上司是誰,便托二姐夫幫你打聽。也以丁什長的名義送出去......”
禮賄有價......這是要給丁什長的前程鋪路呢。
真是煞費苦心。
眼看王妃安排的差不多了,許嫲嫲開口提醒道:“娘娘是不是忘了給大娘子備年禮?”
‘大娘子’說的是林寒酥的大姐,就是那位不太光彩的隱陽王外室......
“今年不必為大姐備年禮了。她知曉王府近來動蕩,前些日子來信說要陪我在蘭陽過年,按說這一兩日就該到了~”
說起此事,林寒酥秀眉微揚,雀躍之情溢于言表。
“那......”許嫲嫲稍一躊躇,“那給老爺?shù)哪甓Y還備不備?”
眉眼間的淺笑瞬間消失,“他甚也不缺,沒什么好備的。”可緊接著,林寒酥那雙鳳目不由自主落在了裝有景州青瓷茶具的樟木箱上......心里多少有點不自在。
.......和人家小郎的父親見都沒見過一面呢,就上趕著送了年禮。
自己的親爹那邊卻一點不表示,會不會有那么一丟丟不孝順?
“哎,總歸是年節(jié)......許嫲嫲,我記得灶房還剩了些前年熏制的臘肉,你撿幾條品相不好的,也帶去天中送給父親吧。”
林寒酥揉了揉眉心,似乎因為自己太過孝順而郁悶。
正在此時,意歡小跑進了霽閣,興高采烈道:“娘娘~娘娘,大娘子和妧姐兒、軒哥兒到府門外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