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慈炅不知道朝會何時結(jié)束的,他的大將們何時離開的,但袁可立最終沒有搶救回來。
長城城樓的這一幕不止朱慈炅震驚,在場所有人都震驚了,血濺丹墀,所為何來?
袁可立不是求名,他的奏章是直接呈到朱慈炅面前,沒有人知道內(nèi)容。
袁可立更不是求利,他已經(jīng)七十多了,他也沒有入閣資格,最多就是一部尚書。以他資歷,生前沒有,死后也必然有尚書追封。
小皇帝才剛剛登基啊,而且還是幼童,許多大政都不是小皇帝施行的。而且小皇帝剛剛大勝,圣威正隆,你一個袁可立的死諫根本影響不到分毫,甚至可以說毫無價值。
怎么會用這么激烈的手段進諫,你要諫什么?
小皇帝還小,便是最為群臣詬病的斷絕言路,都察院自己實際都沒有當回事,誰都沒有指望三歲孩童來決斷大臣吵架。
等皇帝年紀大點,他自然知道都察院的作用,自己都會覺得自己幼稚,根本不需要勸諫,所謂勸諫的動作不過是種政治姿態(tài)。
在很多人眼里,小皇帝實際已經(jīng)算是大明明君了,力挽狂瀾,親臨前線,幾個皇帝能做到?
即便小皇帝有時候脾氣不好,也是國事艱難的原因。四十萬石糧草資敵,換誰來都會脾氣不好,更不會有人和氣頭上的小皇帝作對,即便殺個人頭滾滾也要認,這件千古奇譚沒法洗。
袁可立,不知所謂,莫名其妙,僅僅是為了掃小皇帝的興?
這老頭是不是頭腦不清醒了?
有病。
只有朱慈炅悵然若失,袁可立帶血的笑容如泰山重壓,讓他措手不及。他以為的無上皇權對這個世界掌控,顯得荒謬可笑。
不止朱慈炅在觀察審視他的臣子,他的臣子也在觀察審視他,袁可立就是其中最敏感的。
天津縛閣老縛巡撫,看起來是幼帝胡鬧,老臣不和幼童計較,但當朱慈炅越來越多的展示他的成熟后,袁可立計較了。
輕士慢賢,是袁可立提出的朱慈炅的第一個毛病。
“仰帝望輕眾生,恃早慧譏宿老。”
清楚表明袁可立注意到朱慈炅從前世帶來的驕狂,一句話就是看不起人。
“登高則慎,洞燭借光。”
袁可立用最激烈的方式給朱慈炅人生觀來了次世情教育,他希望皇帝審慎謙遜,希望朱慈炅借助大明賢才的光來照亮大明未來的道路,而不要做獨夫。
袁可立對于皇帝的成長提出了很多的意見,針對的就是朱慈炅的性格弱點。
他希望皇帝多讀書,用自己的智慧思考,而不是聽信身邊人。
袁可立可能誤會了,教朱慈炅的老師都在另一個時空,而不是他的身邊人。
袁可立最震撼朱慈炅的不是關于他個人的問題,而是治國思想的激烈碰撞。
袁可立首先意識到了朱慈炅的重商主義,嚴厲批判了術與器,對朱慈炅試圖拋棄儒家思想的傾向展開了相當激烈的分辨。
袁可立明確告訴朱慈炅,如果他繼續(xù)一意孤行,大明未來將沒有皇帝的位置。即便朱慈炅本人有能力和威望保住他的皇位,一但這種洪水猛獸放出來,朱慈炅的子孫必然會失去皇位。
朱慈炅被他的判斷震驚了,因為他的思想的確是在沒有皇帝的時代產(chǎn)生發(fā)展的。
“三綱系命,道義維根。”
拯救大明頹勢不能用朱慈炅試圖設計的方式,他愿意用自己的生命來證明,道統(tǒng)高于生死,他不是殉君,而是殉道。
朱慈炅突然發(fā)現(xiàn),他筆記本上的革新道路,竟然不可避免的要帶來大明的覆滅,皇權落幕,傳承千載的文明秩序就此失衡。
一時間,他不知道自己是要挽明,還是滅明了。
袁可立還列舉了很多商道之害,更以血詮釋“義利之辯”。
如果朱慈炅依然試圖推行他的邪思魔道,袁可立要為千秋文華而死,要做華夏衣冠最后的守墓人。
他希望以身為警,吞毒如食粽,以州河再蕩汨羅濤聲。
若朱慈炅不納忠言,他希望懸首袁家山,效伍子胥觀大明之亡。
朱慈炅獨坐案前,目光凝重,陷入沉思。
朱慈炅預料到他的治國思想可能引起動蕩,一直非常小心很少觸碰,便是與劉一燝聊到陽明心學,也是淺嘗輒止。
但架不住袁可立太聰明,僅僅是一場大戰(zhàn)伴君左右,他就把朱慈炅摸得只剩底褲,幾乎在他面前**。
這場死諫是兩個聰明人之間的對話,可惜朱慈炅毫無還手之力就輸了,誰能跟死人較量?
袁可立太有前瞻了,朱慈炅其實知道,他是對的。
他前世所處的世界,國家經(jīng)濟強大了,但國人價值觀確實混亂失序,沒有了儒家傳統(tǒng)道德的束縛,甚至真可以算是袁可立眼中的魔世。
但朱慈炅也同時知道,儒家傳統(tǒng)同樣有太多魔幻,鉗制了時代的發(fā)展,是違背世界規(guī)律的東西,但偏偏這就是華夏文明的傳統(tǒng)。
朱慈炅本身沒有繼承這份傳統(tǒng),韃清毀滅了這份真儒傳承,他在某種意義上的確算是有要挖孔夫子墓的打算。
他都還沒動手,袁可立就用死來招呼他,“住手,住手。”
朱慈炅把袁可立最后的奏章和自己的筆記本一起鎖在箱子里,抬頭迎向兩位閣老、慧王和兩位大珰關懷的目光。
“朕無礙。”
這場面哪里比得上燕山萬軍赴死,只嚇得住小娃娃,嚇不了朱慈炅,不過被震撼得有些發(fā)懵而已,反正大皇帝陛下絕對不承認自己受到影響了的。
朱慈炅嘆息了下,“送他回老家吧。追封兵部尚書太子太保,贈謚:忠節(jié)。蔭袁樞為中書舍人、天工院行走,丁憂后到任。”
張瑞圖一愣,忍不住開口提醒。“陛下,海瑞亦謚忠介,臣恐不妥。”
朱慈炅瞇了下眼睛,聲音平緩。“是節(jié)操的節(jié),不是介。”
但剛剛所有人都聽成忠介了,小皇帝贈的這個謚號,無疑有著巨大的政治隱喻。
朱慈炅沒有糾結(jié)節(jié)與介,他被忠字困擾了。
袁可立,配得上忠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