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夜,朱慈炅早已經吃過晚飯,躺在任太后懷里,聽方正化讀《資治通鑒》。
任太后一邊抱著他,一邊吃侍女喂的西瓜,這是難得的母子親密時光。
一個小太監闖進來打斷了這和諧的一幕,“來閣老求見?!?/p>
任太后眉頭一皺,朱慈炅瞬間起身。
內閣雖然有大內的夜間通行權,但基本上很少啟用,一但動用基本都是大事。
朱慈炅有些緊張,黃歹極終于打過來嗎?這次是從哪突破的?昭武衛準備給朕上,死光也再所不惜,一定要打出大明的血性。
來宗道進來了,“叩見太后,陛下?!?/p>
朱慈炅見來老頭除了板著臉,居然沒有緊張之色。他情緒也很穩定,泰山崩于眼前而不慌的穩定,“平身,賜座?!?/p>
來宗道也不客氣,一屁股就坐下,把皇帝家當自己家的隨意。
任太后很少在夜間見到外臣,心里也在嘀咕,忍不住開口,“來先生此來何事?”
來宗道盯著小皇帝,眼神很不客氣。
“內閣事多,老臣今日回家晚了。剛剛才知道,陛下下令,親王參政?”
啥,不是黃歹極啊。這個事早知道會有波折,但沒想到第一個跳出來是來宗道。朱慈炅身為皇帝,何曾懼怕來宗道的目光威脅,也盯著他。
“正是。”
任太后驚訝的側身看著兒子,這種事怎么可以?有誰哄騙小孩子了嗎?
她的目光掃向方正化,方正化合上手中書,目光向太后示意,是你兒子的決定。小皇帝考慮兩天了,沒跟任何人商量,自己都來不及勸。
來宗道也意識到跟皇帝對視失禮,主動低下了頭。
“太祖有訓:親王分封而不錫土,列爵而不臨民,食祿而不治事。陛下不是說熟讀《太祖實錄》嗎?”
小皇帝笑了,“太祖沒有說三歲天子應該如何?!?/p>
來宗道調整到溫和語氣,“有兩宮太后輔政,皇上不用擔心?!?/p>
“大明國姓為朱,那怕肉爛,也爛在鍋里。”小皇帝語氣冷漠,聲音竟然有些尖厲。
來宗道震驚到無以言表,所有說詞都化為云煙。他顫顫巍巍起身,有些失魂落魄。他跪在地上,“陛下,三思啊?!?/p>
任太后也被兒子的話震驚了,“皇兒視娘為外人嗎?”
朱慈炅對老娘一臉不屑,偏頭看著她,“圣母除了會養生,還會做啥?”
任太后理解不了養生二字掉個的雙關,十分氣餒?!澳銈€敗家子,哀家不管你,你愛咋咋的。”拂袖進了內室。
方正化感覺自己聽到了啥了不得的事,趕緊放空,當作沒聽過。
來宗道目光掃過方正化手中通鑒,繼續苦勸,“陛下,此例一開,將有無窮后患,恐怕朝堂也將異變。陛下讀史,當知漢晉故事?!?/p>
朱慈炅上前親手扶起老頭,微笑道:“沒有先生想的那么嚴重。大明財權一在太倉,一在內庫,還有一在皇家公司。太倉空了,內庫在太后手中,皇家公司現在也在太后手中?!?/p>
頓了頓又道:“大明軍權也有三,一曰邊軍,為內閣所控,一曰京營,為勛貴所控,還有一曰御馬監,本為朕所控,前幾日為太后所折?!?/p>
朱慈炅轉身望月,悠悠聲音傳來,“大明政權也有三,行政在六部,決策在內閣,批紅又在慈寧。朕不禁想問:試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誰家之天下?”
來宗道再也坐不住了,心中是說不出迷茫和頹然。
他覺得小皇帝多少有些道理,太后怎么會插手御馬監的?但喊出那句檄文就過分了,母子決裂嗎?
他突然不知道應該怎么勸了,也不知道怎么出宮的,反正一晚上都沒睡著。
大明皇宮是個大漏勺,小皇帝的當夜名言“肉爛在鍋里”和“誰家天下”的檄問,很快就傳遍京師。
慈安太后張嫣是最早知道的,她正在燈下研究皇家公司的運營,對照部分財務。
她聞聽此言愣了半響,才苦澀笑道:“皇兒有雄主之氣。既然視母為敵,哀家就好好做一下你的磨刀石吧?!?/p>
又喚來徐正元,吩咐道:“英國公所請,哀家同意了。”
劉一燝府邸中,翰林侍讀學士姚希孟正在拜訪。
“師相,黃立極太過分了。舅父準備后日朝會,當廷彈劾他。”
劉一燝微閉雙目,一臉疲倦,“你舅父能消停下嗎?陛下今日很生氣?!?/p>
姚希孟一臉不解,“師相也怕黃立極?他究竟有多大權力,不是傳言內閣孫公來公已經架空他了嗎?”
劉一燝實在不想理眼前這個懦弱的白癡學生,可這混蛋以劉閣老學生和文天官外甥的雙重身份招搖過市,一時也風頭無兩。唉,都是自己寵壞的。
“孟長啊,內閣的事不是你想的那樣簡單。你要專心自己的事,別摻和那些紛爭。”
“是。學生謹記師相教誨。”姚希孟的態度端正,讓劉一燝找不到半點錯處。
劉一燝拍了拍旁邊一本折子,“交給你舅父,讓他按上面調職,明天就要辦妥。”
姚希孟雙手接過,忍不住好奇翻開:
劉鴻訓:瑞王府長史兼乾清宮侍中司給事中、首席機要秘書。
方逢年:慧王府長史兼乾清宮侍中司給事中、機要秘書。
姜日廣:桂王府長史兼乾清宮侍中司給事中、機要秘書。
黃錦:信王府長史兼乾清宮侍中司給事中、機要秘書。
瑞王朱常浩:宗人府大宗正令兼乾清宮侍中司大納言,開府儀同三司。
慧王朱常潤:宗人府左宗正令兼乾清宮侍中司權大納言,開府儀同三司。
桂王朱常灜:宗人府右宗正令兼乾清宮侍中司權大納言,開府儀同三司。
信王朱由檢:乾清宮侍中司領班大臣,掌印,參知政事,開府儀同三司。
姚希孟震驚得幾乎把折子扔掉,張大嘴:“侍中司?”
劉一燝無力的閉上眼。是的,被朱元璋廢掉的門下省復活了,雖然是四親王兼領。而且四王也有制衡,信王領班掌印,但他受宗人府管轄。
姚希孟怔怔的看著劉一燝,這個東西已經完全超越了他的認知。
“此制似有漢風,但親王執政,不合祖制啊。師相怎么想的?”
劉一燝心里沒好氣,老夫還能怎么想,照章執行罷了。他敲了敲案幾,“易,窮則變,變則通,通則久。你不懂,就好好看著,別亂說亂動?!?/p>
此時,老仆進屋,在劉一燝耳邊一陣低語。
劉一燝聽完,拍案而起,“好一個肉爛在鍋里!”
小皇帝的權力布局劉一燝已經全部洞悉。
通政司傅冠收奏折,復制,一交內閣,一交乾清宮侍中司。內閣的流程是,票擬,交司禮監,實際是慈寧宮。原本是慈寧宮旨意下到翰林制成圣旨,直接轉六部。但小皇帝通過天工院中書架空翰林,制旨機構在中書,所以翰林也要轉天工院。
侍中司實際上兼并了六科,他們的流程是,直接審核奏章,無誤加印,交天工院對照,無印者封駁。侍中司比六科強大的地方在于,六科實際上受內閣管轄,而侍中司連太后都管不了,而且他們全程參與決策。
如此,坐鎮天工院的劉一燝幾乎成了帝國最后的決策者。
劉一燝緩步到窗邊,推開窗戶。窗外,一輪圓月只缺一點,在樓臺樹影間分外明亮。
小皇帝的信任和濡慕讓劉一燝這顆早已經在宦海沉浮中煉就的鐵石之心有了一點點融化,那一勺蜂蜜雞蛋羹的香味似還在唇間留香。
君以國士待我,我必以國士報之。
想著小皇帝那以家族性命為威脅的逼迫,想著滿院子的東廠密探,劉一燝笑了。小皇帝好聰明,對比下身后那個已經四十多歲的無能翰林學生,自己未必就不能做回張居正。
所謂帝師,非以帝師留名,而應因帝留名。張居正,你將不如我,就讓老夫來做那為大明補月的那一點。
劉一燝突然有了詩興,回到書案,將桌上打開的書冊合上,推到一邊。那本書叫《鈐山堂集》,作者:嚴嵩。
揮毫潑墨,在宣紙上寫一闋臨江仙:
缺月懸檐窺帝闕,寒砧敲碎更籌。 劍鳴匣底四十秋,嚴霜凋碧樹,孤影照吳鉤。
欲補金甌承舊諾,何須麟閣封侯? 甘霖須向地龍求。張公江陵土,今作補天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