匕首仍刺在土著戰士的眼窩中。
太陽漸漸隱沒在天邊,曾經喧鬧過的,聒噪過的森林恢復了寂靜。
尸體散發出的血腥與臭味兒引來了食腐的昆蟲,昆蟲又引來了鳥兒和雜食性嚙齒動物,它們激烈地爭搶著食物,盤旋,鳴叫。
風吹過,有樹葉輕輕飄下,落在了土著痛苦猙獰的臉龐上,落進了板狀根隔絕的小小溝壑。
他將在這里腐爛,化作大地的給養。
……
陳舟總覺得自己的手上有股難以洗去的血腥味兒。
他試過碾碎花瓣,掰開植物的葉子,用其內的汁液洗滌自己的手,但無濟于事。
返回沙灘的路上,他腦海中總重復回放著匕首刺入眼窩,血液涌出的那一瞬,還有土著戰士最后那聲絕望的哀嚎。
他知道自己今天已經殺了很多人,不差這一個。
他也知道如果他不殺死那名土著戰士,被那家伙逮到機會,一定會要了他的命,也會要了來福的命。
他不斷開導自己——你只是出于自衛,做了一個正確的選擇。
但心底總有另一個聲音在質問他,為什么可以解救另兩名土著,卻不能放過這個土著,他也是一條生命。
同樣是土著,他們之間似乎沒有太多不同,那兩名被解救的土著少年或許也殺過人,吃過人。
都是野獸一般的人,都是值得被馴化的人,他們為什么有的活著有的死了。
陳舟想告訴自己,他殺死的是敵人,留下的是仆從,是可以為他效力的人。
然而這不能完美地解決心底的質問——不殺死土著戰士,將他綁起來帶回家,同樣可以當做奴隸使用。
當時被來福咬住的土著顯然已經喪失了反抗能力,只要他想,完全可以將其活捉。
“只宰殺過家畜的自己從什么時候變得這樣殘暴?
到底是一時沖動,擔心來福受傷才下此狠手,還是內心積郁了太多怒氣怨氣,趁機發泄?”
這回,向來很有自知之明的陳舟沒找到答案。
再次掰下一片肥厚的樹葉,擠出汁液搓了搓已經染成綠色的手,他抬起了頭,盡力保持面部表情不變。
沙灘,已經到了。
……
天近乎深藍,明月高懸。
海潮奔涌,浪上閃爍著星月的光芒。
沙坑中的火焰早已熄滅,形如一堆漆黑可怖的焦炭,兩條獨木舟被海水托起,微微搖晃。
土著少年和那干瘦的俘虜皮膚發黑,仍然老老實實地站在樹蔭下等待。
陳舟因殺人之事精神有些恍惚,抵達樹蔭不遠處時并未看到兩人,還以為他們兩個趁機逃走,甚至掏出了左輪手槍,企圖連夜追擊。
好在來福及時沖著那棵樹下的兩人吠叫,提醒了他,這才讓他看到兩人。
……
陶罐仍放在沙地上,里面的水已經被喝光了。
土著少年小心翼翼地捏著手中剩下的半塊巧克力,緊張地注視著它因溫度過高而融化的模樣,一會兒望望森林,一會兒看看坐在身旁的同伴,顯得分外不知所措。
等待的時間太過漫長。
他跟伙伴詳細地講述了自己從神圣祭祀中存活下來,前往天神居所,見證起死復生神跡的經過。
由于對火槍缺乏理解,他講述的時候自行補充解釋了許多細節,并進一步夸大了“天神”的戰斗力。
在他講述的故事中,陳舟甚至不需要端起“能發出雷鳴的武器”,只要拿著它,望向敵人,目之所及,伴著雷聲,那些驍勇的土著戰士就一個接一個倒下了。
輕而易舉地蕩平了所有敵人后,“天神”用手噴射出火焰,點燃了神火。
他似乎并不鐘愛這些“祭品”,也不喜歡敵對部落之人獻給他的舞蹈,與祭司描述的“神”完全不同。
當然,對于這些與祭司口中的“神”相悖的舉止,少年已經給出了解釋。
他認為,天神有天神自己的食物,與他們這些土著原來所想的完全不同。
比如手中融化的巧克力,他便認為是天神特有的食物,這種食物吃起來甘甜無比,能賦予人強大的力量。
而天神飲用的水更是有起死回生的功效。
至于天神本人,更是有超凡的偉力。
他比任何一個勇猛的戰士都高大壯碩,就好像一座龐大的山岳,需要人仰望;
他的表情總是那樣平靜,臉龐是那樣英俊,與他們這些凡人截然不同;
他披著天界的盔甲,刀槍不入,水火不侵;
他飼養了一只金黃的神獸,神獸的脖子有用人頭骨和鮮血鍛造的項鏈;
他住在用石頭打造的,堅不可摧的居所中,他的房屋有用晨曦制造的透明的磚塊;
天神的武器是用某種堅固的石頭制造的長矛,那把長矛比任何一支木矛都長,看上去也比任何一支木矛都鋒利……
關于天神的勇猛,以及他的神力,他的威能,土著少年一時間根本無法完全描述出來。
他只能盡自己的全力,將部落語中所有關于神的崇高、圣潔、偉力、強大、仁慈等等美好的詞匯全部安到了陳舟身上。
……
蘇醒過來的干瘦俘虜聽到他的敘述,看到他無法作偽的,真誠又崇敬的表情,不由得對這個救了自己一命的神明心生敬仰。
他是親口品嘗過巧克力的,很清楚這種奇異的部落中從未有過的食物有多么甜美。
而且蘇醒過來后,他的記憶還停留在被捆綁在獨木舟內,昏迷前的一瞬。
本來就覺得自己身體虛弱,即將死亡。
此番中暑救活后,他還真的以為自己死而復生了,在感激天神的仁慈之余,也對自己能否承擔這份眷顧而感到不安。
與土著少年溝通的過程中,眼見日落西山,天神還沒有返回,他心中愈發忐忑,多次詢問少年,天神是不是拋棄了他們。
少年心中亦無答案,他只能安慰著同伴,焦慮地眺望著森林,在原地等待。
臨近太陽落山時,年紀更小,更沉不住氣的少年甚至提出建議,要帶著干瘦俘虜進入森林尋找天神的蹤跡。
關鍵時刻,還是干瘦的俘虜沉得住氣,及時勸阻了他,使得兩人一直等到了陳舟歸來。
……
在敵對部落中兩天才能吃上幾顆果子,只能維持生命,保證他們參與神圣祭祀時還是活著的。
兩名少年在樹蔭下等待,早已饑腸轆轆。
遠處被焚燒的尸體堆散發出的氣味兒對二人來說分外誘人,干瘦俘虜幾次想要離開樹蔭前往沙灘取人肉來吃,都被少年阻止了。
他通過陳舟殺人焚尸的表現,還有面對被燒熟尸體時的表情,判斷出天神并不喜歡吃人肉,因此不想自己和同伴因為出格的舉動觸怒了天神。
在死亡的威脅面前,干瘦俘虜最終克制住了食欲,老老實實地坐在樹下繼續等待。
這段漫長的時間中,他只喝了幾口摻了鹽的水。
少年曾要將自己手中剩下的巧克力給他,被他拒絕了——
部落中的祭司曾經跟他們講過,天神的恩賜不可分享,只要賞賜下來,就必須由被恩賜者承擔,一旦分享,就會遭到懲罰。
他的父親,一名勇猛的戰士,就曾因為把天神賞賜的食物分享給家人,遭到了割掉耳朵懲罰。
對干瘦俘虜來說,“神”大多數時候都不是仁慈的角色。
相反,在祭司口中,神往往象征著死亡、繁殖與懲戒。
他有個姐姐,就因為撿拾的果子不夠多,被天神懲罰,送給了幾名健壯的戰士發泄欲火,后來死于生產。
在他的認知中,接受神的賞賜總要付出些代價。
盡管這個行走于人間的“真神”與祭司口中的神不同,親眼見過父親被割下耳朵,見過姐姐被帶進草屋中的他,卻不敢貿然接受同伴善意的分享。
……
撫摸著來福的腦袋,提醒它停止吠叫。
對于兩名土著格外反常的表現,陳舟略微感到詫異。
他以為這兩個瘦猴子一般的人,就算再老實也會在四周逛一逛,尋找一些有果實的樹,爬到上面獲取些食物,甚至前往沙坑偷人肉吃,也不是沒有可能。
萬萬沒想到,他們竟然真在原地等到了天黑。
……
看到乖巧拘謹的兩個土著靜靜等著自己回來,陳舟糟糕的心情稍有好轉。
默默在心里吐槽了一句。
“唐僧要是有你們倆這么聽話,孫悟空得省多少麻煩。”
即將走到樹下,他下意識地抬起手聞了聞,感覺血腥味兒似乎沒那么濃烈了,便板著臉來到兩個土著身邊,示意少年土著拿起裝水的陶罐跟自己走。
少年土著雖沒有原著中的星期五那般聰慧機靈,自幼在部落中長大,卻也是個有眼色的,立馬收起手中的巧克力,拿起了陶罐。
……
恢復神智,了解自己是怎樣“死而復生”的干瘦俘虜終于重新見到拯救他性命的“神明”,趕忙爬起來,匍匐在地上,湊到陳舟身旁,讓他把腳放在自己頭頂,以示臣服。
對于土著們這種特有的“禮儀”,陳舟分外不適。
一個瘦的像骷髏的渾身**的孩子被自己踩在腳下,對接受過現代教育的他是一件很難接受的事。
每次他把靴底放在土著頭頂,都會莫名覺得自己是十惡不赦的侵略者,是封建社會壓榨百姓的統治者,甚至比那還要惡劣——
畢竟統治者只是讓臣子三拜九叩,可沒踩著臣子的腦袋俯視他們。
……
輕輕用靴底蹭了一下干瘦俘虜的后腦勺,生怕一使勁把他踩死。
簡單地意思了一下,陳舟立即收起了腳,彎腰捏住干瘦俘虜的肩膀,把他拽了起來。
“跟著我走。”
知道土著少年聽不懂自己說話,陳舟開口的同時還做了一個招手的動作。
手勢是人類最初的語言,抱著陶罐的土著少年和干瘦俘虜都看懂了他的意思,紛紛低下頭,跟在了陳舟身后。
……
已經天黑,視線不佳。
陳舟本想沿最短的道路上山,想起山路上埋下了許多尖刺陷阱,怕身后的兩個土著意外踩到陷阱受傷,便繞了一條遠路。
來福沒想到自己還會有重新見到除主人之外的人類的一天,路上總好奇地繞著兩個土著轉圈,嗅著他們身上的氣味兒。
聽同伴說這頭健壯的野獸是天神飼養的神獸,脖子上是用人骨串連的功勛,不知道殺死了多少戰士,每當來福靠近的時候,干瘦俘虜都顯得分外緊張。
端著陶罐的少年同樣忐忑,但他表現得更克制一些。
畢竟手里拿著天神的餐具,里面裝著能讓人起死回生的“圣水”。
即使再害怕,他也得穩住雙手,要是把水灑了,他的小命也就沒了。
……
陳舟心中并不清楚土著的小九九,更不知道二人對他的崇拜。
他現在根本無法信任兩名土著,返回窯洞的路上,始終在想著怎么馴化他們,怎么教他們學會說漢語。
最重要的是,怎么讓他們弄明白,那些繁復枯燥的體力勞動該怎么干。
如果不能做到這一點,那他的生活根本得不到多少改變。
沒準因為多了兩張吃飯的嘴,還會變得更糟。
與人的溝通交流,揣摩人的心思,并藉此管理人,遠比同機械打交道復雜得多。
遠的不說,就是今晚將兩個土著安置在哪里這件事,都讓陳舟斟酌了好久。
……
在制定解救土著俘虜計劃的時候,他就考慮到了可能救出兩名俘虜的結果。
為此,他特意在莊稼地兩側,隔著很遠建造了兩間能被瞭望塔觀察到內部情況的木屋。
之所以建得這么遠,是因為他不想土著能有交流的機會。
一個人獨處可能冒不出多少心思,但兩個人聚集在一起,產生的點子必然會多起來。
而且許多事情靠一個人的力量是做不到的,需要協力完成——比如說逃跑。
如果完全依照計劃,帶回兩名俘虜后,他應該將他們分別安置在兩間不同的木屋中。
可看這倆土著的樣子,陳舟又覺得他們逃走的幾率似乎不高。
倘若他們想逃走,下午趁他進入森林,嘗試推動獨木舟下海或者躲進他處,無疑是最佳選擇。
既然他們那時沒有逃走,就說明他們并沒有太多向往自由,希望自己能回到部落的心思。
……
回顧魯濱遜解救星期五的過程,以及星期五后續的表現,陳舟覺得這些土著似乎并不能以看待常人的眼光來看。
他們被抓獲奴役的時候,不會像一個心智健全的人類一樣,一門心思渴求自由,渴求脫離掌控。
自幼在部落中生活,資源匱乏的成長歷程使他們天性更依賴集體,而不是個人的力量。
如果沒有對他們進行刻薄的折磨,讓他們遭受難以承受的痛苦,把他們逼得實在待不下去,他們大概率不會主動脫離掌控,冒著死亡的風險遁逃。
而這種獨特的表現,在未經風霜的土著少年身上,應該更加明顯。
……
稍稍回過頭,瞥了身后兩個土著一眼。
看著他們一前一后,疲憊地緊跟著自己,陳舟覺得可以試探他們一下,先讓他們睡在一起看看反應。
今天經歷的事太多,太血腥,心情太煩躁,他估計一時半會兒根本睡不著覺。
正好,趁著失眠,坐在院墻上吹吹風,隔著窗戶觀察兩個土著獨處時會有什么不尋常的舉動。
思考到這里,陳舟突然聯想到了被時空管理局放到孤島上參與挑戰的自己,不由自嘲一笑。
“看來無論文明發展到什么程度,都會有人喜歡通過窺探他人來為自己帶來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