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焰伴著濃煙在海上點燃了一束巨大的火炬。
騰飛的煙塵與灰蒙蒙的天空交相映襯,使兩艘武裝商船的船長想起了圣經中的地獄。
“滿帆,全速駛離!”
不用船長下達命令,水手們便憑著本能操縱船帆。
此時的他們手腳比任何時候都要麻利,哪怕因為跑得太快不看地面在船上跌了一跤,磕破了頭皮,滿臉鮮血,也仿佛沒事一般趕緊爬起——
他們知道,這種時候一旦慢一點,丟掉的就是小命。
然而敵人的艦船總使他們絕望,即便船帆被風鼓動,幾乎要撐裂,二者之間的距離卻仍在縮短。
近了,愈發近了,水手們清晰地看見敵艦外殼上閃亮的金屬光澤,還有甲板上那調轉方向的重炮。
最令他們擔憂的事還是發生了。
伴著又一陣炸藥爆炸的巨響,黑黝黝的炮口噴射出重磅炮彈,他們的木質帆船如紙糊的一般,只要被擊中,船壁上便會出現一大塊破口。
炮彈進入船艙后仍不停留,凡是它經過的地方,都像被犁過一樣,無論是船體內部的支撐結構還是木質地板,或斷裂或炸成碎屑,光是迸裂的木茬都能刺傷船艙內的炮手和裝填手。
“這是無法戰勝的怪物!”
每一名水手都這樣想。
此刻,盡管速度最快的鐵心號已經進入武裝商船的射程范圍內,水手卻提不起一絲反抗的心思。
側舷船艙內,負責操炮的炮手唯恐敵艦的炮彈擊中自己,甚至已經離開了崗位,跑到甲板上幫助帆手控帆了。
……
船長室,不久前還自信滿滿的船長捧著圣經,不斷在胸口畫著十字,祈禱著上帝的保佑。
他做夢都想不到,一次十拿九穩的“碾壓局”,竟然會演變成這種結果。
“世界上為什么會有不用帆也能前進的船?
用鋼鐵制造的船只為什么不會沉沒?
他們的炮為什么射程那么遠,那么準?”
無數個問題從船長腦海中涌現,他不知道答案,他只知道這伙人絕對不是海盜。
從短暫的接觸中他就能看出,敵艦的炮手絕對經過嚴格的訓練,他們對距離的把控非常敏感,而且炮擊精度很高。
不僅如此,敵艦還不以奪船為目的,發射的炮彈幾乎就是奔著擊沉船只去的,海盜怎么可能干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
“蒙尼德茲這個蠢貨,他一定是上了基利安的當了!”
大腦飛速運轉,回想起整件事的前后細節,船長終于反應過來,這根本就是基利安的圈套!
雖然不知道基利安是怎么發現這股神秘的,強得可怕的勢力的。
但可以肯定的是,他這次的“表演”就是為了引誘蒙尼德茲派遣艦隊來到這里,然后狠狠吃個大虧。
很不幸,他和另外兩位相熟的老伙計就是基利安圈套中的兔子,是蒙尼德茲意外派出的犧牲品。
“媽的!”
狠狠地吐了口唾沫,聽著甲板上雜亂的腳步聲,船長咬緊牙,終是放下了圣經,不再逃避,走出船長室重新擔負起他的責任。
無論如何,這一船的水手都是他的老部下,跟隨他多年,即使處于絕境,他也得想辦法讓大家活下來。
就算死,起碼也得死在一起。
……
有了船長的指揮,船上混亂的局面總算得到控制。
水手們該控帆的控帆,該瞭望的瞭望,該掌舵的掌舵……
或是修補船體,從船艙中舀出海水向外傾倒,盡全力維持著這艘船不在海上沉沒,同時還要繼續向遠處逃竄。
為了避免船上發生與另一艘船相似的慘劇,船長還下令將所有火藥桶都從船艙中搬出去,然后扔進大海。
與敵人對射,無論如何他們都射不過。
事情發展到現在,他們唯一能做的就是逃,為此哪怕騰空船上所有物資,甚至壓艙物都在所不惜。
因為目睹了另一艘船的悲慘下場,船長誤解了星期日的意思。
他以為那兩艘鋼鐵艦船對他們充滿敵意,想將他們盡數殺死于海上,卻沒想到爆炸彈引發火藥桶爆炸只是個意外。
星期日的目的是震懾他們讓他們投降,而不是殺死他們。
……
與這位船長一味逃命不同,另一艘武裝商船的船長選擇了一種更激進,更剛烈的做法——
他命令水手放下了船上所有小舢板和用槳劃動的快船,接著選出了船上作戰最勇猛,槍法和刀法均不差的水手。
拼火炮拼不過,他想反其道而行之,效仿海盜,趁著敵艦正在追擊,直接用快船接近,然后展開肉搏。
出發前誰都沒想到會被逼到這一步,因此船上并沒有準備太多跳幫戰需要使用的器材。
戰事緊急,船長親自帶隊,放下快船和用于接舷戰的鉤爪,帶著火繩槍和他心愛的彎刀,斗志昂揚地齊聲喊著口號向最近的鐵心號沖去。
……
三艘武裝商船各有各的忙法,鐵心號和鋼骨號上卻是井然有序。
海員們只需守住自己的崗位,發揮出和平時訓練一樣的水平即可。
確切地說,他們甚至不需要發揮的多么出色,也不需要多忙碌,甚至還沒有軍演時那般忙碌緊張,只用了三輪齊射,就把敵人打得落花流水,毫無還手之力了。
除炮手和負責觀測的海員之外,其余海員只需等待勝利。
武裝商船想要展開接舷戰的意圖很快便被觀測手報告給星期日,意識到敵人的兇悍,星期日果斷下令予以反擊。
早就等得手癢的海員立即從裝備室中取出步槍,靠近船舷瞄準海面等待敵人靠近。
鐵心號的甲板護欄使用了成塊的薄鋼板,盡管這種鋼板在現代戰爭中無法發揮防御作用,但在17世紀面對火繩槍的攻擊,它們還是可以成為敵人難以逾越的“嘆息之墻”的。
當然,實際作戰中根本不需要鋼板發揮作用,因為火繩槍根本觸及射程之外的目標。
……
為了振奮士氣,船長率先唱起了號子,他的快船一馬當先,即將率先與那艘龐大的鋼鐵艦船相遇。
大航海時期的水手就算不是海盜,對接舷戰的要領多少也有些熟悉。
現在他們的商船無法給予炮火支援,敵人可以居高臨下對他們進行攻擊,在這種劣勢環境下,他們必須利用手中的火繩槍提供掩護,然后再冒險甩出鉤爪登船。
誰都知道自己極有可能死在這場沖鋒的路上,但聽著船長粗獷的聲音唱起的海盜歌謠,每個人心中都燃起了奮勇的火焰。
然而只有在裝備水平差距不大,且戰術對等的情況下,勇氣才能決定誰能取得勝利。
很顯然,這些水手并未在任何方面占據優勢。
星期日看著齊齊劃動船槳飛速沖來的敵人,想起了前幾天星期六教他的一個成語——
“螳臂擋車。”
“瞄準,射擊!”
只兩聲平淡的指令,早就做好準備的海員齊齊舉起槍對進入射程的敵人發起攻擊。
坐在快船上的水手們還未裝填火繩槍為自己打掩護,子彈便如雨點般向他們撲來。
海面沒有過多波瀾,鐵心號穩固的甲板為海員們提供了良好的射擊平臺,陳氏步槍優異的精準度又一次得到了發揮。
一馬當先的快船只一瞬間便被打成了篩子,船長和水手們激昂的號子戛然而止,只剩一艘遍染鮮血的木船緩緩注入海水,漸漸沉沒。
緊跟在船長身后的幾艘快船受到攻擊較少,但也出現了程度不同的傷亡。
看著全軍覆沒的“船長座駕”,他們不約而同地停止向前劃槳,調轉方向企圖重回武裝商船——
盡管他們的船已經被打漏,但船上至少能為他們提供掩體,而不是把他們晾在海上當活靶子。
等了許久才等到機會的海員們好不容易能開槍打人,怎能放任敵人在他們眼皮子下逃走。
星期日未下達停火命令,他們便不主動停手。
齊齊響起的槍聲化作稀疏一些的鼓點,快船上的水手像被閻王點名,一個接一個倒下。
而鐵心號仍然窮追不舍,那遍體泛著寒光的船體投下的陰影早已將他們籠罩。
就在船上僥幸存活下來的水手盡皆陷入絕望之時,鐵心號上突然傳來一陣宏大且沙啞的聲音。
那聲音是西班牙語,聽起來有些模糊怪異,不像是人能發出的聲音。
但事情發展到這一步,水手們根本不在乎聲音是不是人喊出來的,他們只知道,那聲音說只要丟下槍雙手抱頭投降就不會死。
面對注定的死亡和微弱的存活希望,所有水手都做出了一致的選擇——
他們將背上的火繩槍丟到了海里,然后不顧修補船上的漏洞,雙手抱住了頭。
好在敵人不像海盜那樣喜歡出爾反爾,所有人抱住頭后,他們果然停手不再射擊,甚至就連那艘大船都停下了,不再繼續追擊。
……
星期日將手中不斷播放西班牙語“勸降公告”的大喇叭掛在墻上,命令海員們扔下繩索,將海中已經投降的敵人拉上船。
這個可以錄下人聲音并放大播放的“神器”名叫大喇叭,是陳舟前幾天交給他的。
他們早就預料到西班牙武裝商船不堪一擊,必定會潰敗,只是潰敗速度快慢的問題。
因此陳舟特意找監獄中的西班牙人錄下了這段話。
眼見敵人一艘船被擊沉,一艘船倉惶逃竄,一艘船殊死一搏傷亡慘重,星期日覺得是時候取出大喇叭勸降了。
不出他所料,敵人果然齊齊投降。
……
這邊大喇叭仍在播放勸降公告,鐵心號打撈著泡在海水中的西班牙水手,又調轉方向駛向已經沉沒的武裝商船——
那里還有一些僥幸逃過一劫,抱著木板漂浮在海上的西班牙水手,星期日想把他們也一并帶上船。
另一邊,鋼骨號從鐵心號旁邊駛過,繼續追擊唯一的幸存者。
……
遠遠地,船上的瞭望手已經看清了同伴的慘狀,他們知道即使沖到敵艦近前也無法與其匹敵,便催促著船上的水手,更賣力地舀水,補船,控帆。
然而帆船的速度受人力影響極小,風向不對,即使他們忙冒了煙,船速也無法提升。
更令人絕望的是,偏偏在這種危機關頭,風卻慢慢減弱了,他們的船速非但沒有增長,反而還顯著下降。
鋼骨號木材與金屬混搭的斑駁船身正步步逼近,蒸汽機發出的轟鳴聲傳入水手們雙耳,震懾著他們本就脆弱的心靈。
……
“投降吧,船長……”
瞭望手親眼目睹展開接舷戰失敗的另一艘帆船上水手的下場,見那艘鋼鐵艦船并沒有將他們拋棄在海中,反而扔下繩索把他們救起,仿佛一下子從絕望中看到了曙光。
他小心翼翼地勸說著船長,眼睛緊緊盯著船長腰間的長刀,生怕他發怒一刀砍了自己。
船長站在船舷上,望著因風力減弱而變得平整的船帆,棕褐色的大胡子微微顫抖。
他沒有拔出長刀,只是深深嘆了口氣,然后向所有水手宣布——
“我們投降!”
水手們知道自己不可能擺脫敵人的追擊,但放下武器他們就成了任人宰割的羔羊。
有人聽從命令,有人仍在猶豫,也有人吵鬧著提出反對意見。
就在水手們停止工作的短暫片刻,鋼骨號又靠近了一些。
距離縮短到不到100m,所有水手都能看到鋼骨號甲板上正對著他們的長管重炮還有重炮旁嚴陣以待的敵人。
想起不久前噩夢般的炮火攻擊,那些頑固分子終于放棄了與同伴的爭論,也放棄了最后的掙扎。
往好的地方想,至少他們比被火燒死的人幸運,也比被槍打死的人幸運,無論如何他們都還活著,哪怕到了敵人那里要當奴隸,總有生存下去的希望。
淪落到這種境地,能活著就是最好的結果了,還有什么可奢望的?
在船長帶領下,所有水手都放下了手中的武器,齊齊集中到船舷邊緣,等待鋼鐵艦船上的敵人將他們帶走。
……
這場由海島方面率先發難的海戰,只持續了不到一個小時便匆匆落幕。
鋼骨號和鐵心號甚至連船體鋼板都未刮花,就輕松取得了全勝,更不要說人員的傷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