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年時光彈指一揮間。
伊萬用大批黃金從陳舟手里換過那張照片,達成交易后便再沒露過面,人間蒸發了一般。
陳舟不知道他有沒有找到失落的實驗基地,探索到失語者或銹蝕圣體的隱秘,他只知道自己的生活愈發枯燥了。
對他來說,這兩年比在孤島的28年還要漫長。
他嘗試通過各種方式追尋生存的意義。
速降、滑板、攀巖、蹦極、越野、登山、翼裝飛行、深潛……
從前從未嘗試過的,令他望而生畏的極限運動,他都體驗了個遍。
超常的身體素質賦與了他極快的適應能力,讓他在種種極限運動中迅速嶄露頭角。
在富家公子和已經實現財富自由的年輕成功人士中,“陳”這個名號悄然開始傳播。
許多職業比賽開始邀請陳舟參與,記者也像聞到血腥味兒的鯊魚蜂擁而至。
然而“陳”就像一個只追求至高境界的世外高人,除了在覆蓋著皚皚白雪的高山或是地形復雜的海洋洞穴周圍,任何人都幾乎無法在其他地方捕捉到他的蹤影。
“極致的熱愛”“純粹的極限運動愛好者”,媒體在人物志的標題上這樣描述陳舟。
他們一致認為,陳舟是喜歡冒險、想要最大限度地發揮自身潛能,追求體育超越自我的“更高、更快、更強”精神的人。
只有陳舟自己知道,他之所以沉迷極限運動,只因為他的生活太過枯燥,他尋求的只是刺激和新鮮感,僅此而已。
……
常人在青年時期獲得可供揮霍一生的金錢后,往往會陷入追求快感的深淵——
酒精、肉欲、賭博、甚至是毒品和犯罪,這種行徑會快速將他們的財富轉換為另一種給予精神和感官的刺激。
令陳舟自己都感到疑惑的是,他竟對這些相對低級的刺激提不起半點興趣,就好像他對于這些簡單刺激的感知能力完全被剝奪了。
究其原因,他覺得這也有可能是挑戰歸來后身體的異狀導致的。
如果時空管理局那群呈藍色的“人”真的是高維生物,那祂們大概率在萬億年前就擺脫了這種低級趣味。
更大膽一點想,或許祂們自始至終就沒理解和體驗過人類用化學品和犯罪制造的快感。
因此身體的進化,增強了他機能的同時,也剝奪了他某些追求和情感,使他難以在日常生活中探索到樂趣。
可怕的是,這種枯燥的生活可能還要再持續一百年——
在這兩年時間里,陳舟曾回到過他的私人醫院,接受定期檢查。
檢查結果表明,按他目前的身體素質和衰老速度推算,他至少能活到130歲,大膽點估計,他甚至能活到人類理論壽命極限150歲。
那么,在極限運動無法帶來刺激之后,他又該去做什么呢?
上中東的戰場,在槍林彈雨間體驗真正生死一線的感覺?
還是做常人根本做不到的事,輕裝獨自攀登珠穆朗瑪峰,深潛馬里亞納海溝,從大氣層外跳傘……
陳舟心中沒有答案。
他想,如果日子繼續這樣下去,遲早有一天他會做出那些瘋狂舉動,把自己用28年時間換來的一切押上賭桌。
無數次,他在深夜咒罵時空管理局,恨他們為什么放自己歸來,還給自己加上了一道無形的枷鎖。
然而不管他作何反應,時空管理局都像是真正消失在這個世界。
就連貼吧里那篇看似荒誕的帖子,也從互聯網蒸發掉了。
人們常說互聯網是有記憶的,那篇帖子卻是個例外,它是“失憶的互聯網”。
陳舟不知道當初跟風在帖子后面留下“參與挑戰”的人有幾個真的跟他一樣抵達17世紀的孤島,也不知道那些人有沒有順利返回的。
有時候,他迫切地想要尋求一個同類,一個能分享他秘密的人。
可兩年多的探索,最終只能給他一個個失望的結果——
可能他真的是這世界上獨一個的怪胎,人潮之中唯一一個特殊的人。
……
陳舟本以為這樣的生活還將無限地持續下去,萬沒想到,2029年初,消失許久的伊萬竟又給他打來了電話,要求再跟他在漠河見面。
正值4月,位于大興安嶺山脈北麓的漠河仍處于漫長的冬季。
全球變暖似乎并不能改變這里的寒冷。
陳舟坐車趕到漠河邊境,與外貝加爾邊疆區隔江相望的村莊時,大雪已將這里變成了白色的世界。
在富有俄羅斯風情的村莊酒館中,陳舟再一次見到了伊萬。
如果說兩年前的伊萬看起來還頗有精神,找不出被聽力折磨,器官衰竭的表現,那此時的伊萬便儼然一副風燭殘年,即將入土的模樣。
他的頭發竟由全白轉變成了黑白參半,但發絲卻沒有一點光澤,干枯的像柴火棍一樣了。
曾經稱得上紅潤的臉龐滿是皺紋,眼睛凹陷,毫無生氣,就連那筆直的腰桿也彎得像張弓。
坐在陳舟對面,伊萬渾似一只瘦而蒼老的魚鷹,若非面相沒有太大變化,陳舟恐怕根本認不出他是伊萬。
兩年時間,就算改造計劃的后遺癥爆發,也不可能把一個承受了大半個世紀痛苦的戰士折磨成這樣。
看著伊萬用那雙皮包骨的手緊緊捧著滿杯伏特加,顫抖著嘴唇久久說不出話的模樣。
陳舟知道,伊萬可能真的找到了那個失落的基地,不過事情的發展就像他兩年前預料的那樣,是兇非吉。
伊萬一定在基地中遭遇了某種變故,才淪落到這副行將就木的地步。
……
酒館的暖氣覆蓋面積很大,鍋爐中的煤炭恐怕數日不曾熄滅,室內溫度高達25°,與室外的冰雪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即便如此溫暖,伊萬卻還是一副著涼的模樣,緊貼著滾燙的暖氣,一會兒輕啜一口酒,像是怎樣都無法消解感受到的寒冷。
直到陳舟等得有些不耐煩,他才猛地抬起頭,用那雙渾濁的眼睛死死盯著陳舟的臉龐,從喉嚨深處擠出一句話。
“陳,你得幫我一個忙,無論如何都要幫我!”
說完他低下頭,似是感覺自己這句話莫名其妙,打動不了人,又補充了一句。
“只有你能幫我,陳,需要多少錢隨你開,一個億,兩個億,我可以把我的所有資產都給你。
求你,求求你幫幫我!”
“冷靜點伊萬,我可以幫你。
但你要先說清楚你到底需要我幫你做什么,還有,這兩年你究竟遭遇了什么。”
得到陳舟模糊的允諾,情緒激動的伊萬終于冷靜了一些,緩緩道出了這兩年間他所經歷的事。
……
拿到那張照片后,伊萬將其當做救命稻草,不惜動用手下所有能量,在俄羅斯境內搜尋那座廢棄工廠,尋找與煙囪相符的建筑物。
他本以為作為絕密項目的10003沒準還在俄當局的掌控下,說不定仍在繼續默默運轉。
卻沒想到,這座耗費不知多少人力物力財力的改造基地竟然真的被廢棄了。
而其位置,也不是在深山老林或是遼闊的西伯利亞平原腹地。
它就位于于今烏克蘭的普里皮亞季。
怕陳舟對這個地名感到陌生,伊萬順便說出了距離改造基地不遠的另一座舉世聞名的建筑——
切爾諾貝利核電站。
這座始建于1965年,在蘇聯解體后劃歸烏克蘭的巨型核電站曾經因反射性物質泄露,造成震驚世界的泄露事故,直接和間接影響到數百萬人的生命財產安全。
如今它又因戰爭,陷入了另一片泥潭。
無論是參與的輻射、重金屬和其它污染,亦或是戰爭的炮火硝煙,都使它成為全世界最危險的地方之一。
誰能想到,就在這座被封閉隔離的核電站40公里外,還潛藏著著另一個駭人聽聞的神秘基地呢。
得到改造基地的準確位置后,伊萬其實很不愿意親自赴險。
他前后派遣雇傭兵和忠誠的打手以支援戰爭的名義前往普里皮亞季打探信息,探明改造基地的準確位置并拍攝到地面工廠的殘骸后,才攜帶人手和專業裝備抵達烏克蘭。
好在隨著國際形勢的變化,戰事的緩解,加上切爾諾貝利的危險性,普里皮亞季并不被雙方特別重視,駐扎在那里的軍隊也不多。
伊萬順利來到改造基地附近,經測試發現基地周圍的輻射指數不算太高,對人體的危害在可接受范圍內,這使他心里輕松了不少。
他以為那是個順利的開始,卻沒想到那是噩夢的序章。
……
說到這里,伊萬猛灌了一大口酒,那對渾濁的眼球中泛起些許血色,神情中既有驚恐,也有憧憬。
他的漢語聽起來比兩年前相見更加流利了,只是沙啞的嗓音使他的聲音聽起來有些不清晰。
一邊用酒精麻醉著身體,一邊回憶,伊萬用一種近乎夢囈的狀態告訴陳舟。
“可能是因為受到輻射,也有可能切爾諾貝利核電站建設的目的就是為了給改造基地供應能量。
總之,據我看到的景象推斷,在蘇聯解體后約四五年,改造基地仍在繼續運轉。
86年四號反應堆發生爆炸并未中斷改造計劃,直到00年核電站被完全封停,基地中的研究人員才漸漸撤出。
最終才空無一人,完全廢棄。”
是的,你沒聽錯,即使是放射性物質外泄,蘇聯組織大量軍人封存核廢料這樣的大事,都沒有中斷基地的研究。
你知道那些研究人員為什么寧愿承擔被輻射侵害的風險也要將項目繼續下去嗎?”
說到這里,伊萬顯得格外亢奮,臉上的皺紋都隨之舒展開了,聲調也變得尖銳。
“因為改造計劃成功了!
不,不能說成功,他們距離成功只差一點點,伸手就能觸及到的那一點點!
但是,該死!
他們最終還是沒能完成改造,而且實驗的關鍵資料大多都被帶走了,只留下不知道用途的儀器。”
伊萬的語氣平靜下來,而他一驚一乍的精神狀態已讓陳舟心存警惕——
看來消失的這兩年不僅給伊萬的身體留下了創傷,他的精神同樣受到了極大摧殘。
看他這副模樣,誰還能把他同兩年前那個心思縝密,喜怒不形于色的寡頭聯系到一起呢。
盡管一直聽到現在,仍不明白為什么只有自己能幫到伊萬,陳舟還是沒有打斷伊萬的講述,保持著沉默繼續往后聽。
……
帶著部下爆破位于地底的基地大門后,穿著防護服的伊萬一頭鉆進了基地中。
按他所述,基地面積非常龐大,其建設標準明顯是防核工事級別的,外部不僅有厚重的鋼筋混凝土墻壁,接近內部的地方甚至還夾了厚實的鉛板。
基地的入口就在照片中那個煙囪正下方,從外面看儼然是一片鋪了地磚的平地。
若非廢棄多年,暗門縫隙中鉆出了雜草,加上照片指引,伊萬一時半會兒恐怕還真想不到怎么進入,倘若用炸藥強行炸開外圍墻壁,沒有兩三顆“小男孩”的當量都做不到。
進入基地內部后,伊萬最先尋找實驗資料,希望能從中找到改造大腦處理能力或是增進身體其它部位機能的方法。
然而基地中早就人去樓空,走遍表層基本找不到任何有用的信息。
被安全的表象蒙蔽了心智,他開始向基地的更深處探索。
……
不算地表用于偽裝的工廠,整個改造基地大約分為四層。
負一層是大多數普通工作人員的生活區,其中分為宿舍、餐廳、辦公區、醫療室、心理安撫室和告解室等區域。
打通電梯后,負二層便是進行改造和人體實驗的區域了。
不過負二層的改造級別并不高,大多都是增強人體免疫力,抗毒抗輻射能力的改造,看起來像是為了培養一批更加優質的實驗者,否則無法承受進一步改造。
伊萬在負二層得到了一些看起來對他有些幫助的資料,那時的他還有些警惕心,覺得應該見好就收,便帶著資料離開了改造基地。
按照資料中描述的步驟,他購買儀器,雇傭專業人士,花費半年時間對自己進行了改造,結果很令他滿意——
聽力的異常被控制住了,他耳邊那些令人心煩的嗡嗡聲總算消失,他的臟器衰老也得到了控制,一切似乎都在朝著好的方向發展。
然而好景不長,完成改造后不到兩個月,伊萬的老毛病便發生了反復。
可能是因為改造期的壓制降低了身體的承受能力,這一次他的痛苦更勝以往,使他覺得無法忍受,由此產生了二次探索,也就是導致他變成這副模樣的地獄之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