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著面前憑空出現的門戶,饒是見多識廣,眼底也掠過一絲驚訝。
回溯之瞳悄然運轉,銀芒在眸底流轉,試圖穿透時光的迷霧。然而,眼前的景象如同被濃稠的墨汁浸透,又或是被無形的巨力反復揉搓,過去的畫面支離破碎,難以拼湊。
“黃潮的手段……還是時間太久的緣故?”肖染低聲自語。
回溯之瞳并非萬能,若黃潮改造長安的時間足夠久遠,即便是他也難以窺見全貌。
“這是什么地方?”他微微躬身,目光銳利地掃視著門后昏暗的空間。
映入眼簾的,是一口巨大的鐵鍋,幾乎占據了房間的中心。鍋沿厚重,積著經年累月的油垢和灰燼。四周的桌椅東倒西歪,蒙著厚厚的塵埃。布局依稀可辨,這里曾是一家湯館。
芍宏樟默默越過肖染,踏了進去。他的腳步踩在厚厚的積灰上,發出輕微的咯吱聲。渾濁的空氣里,似乎還殘留著一絲極淡、早已變質的羊膻氣。
他緩緩環視,目光掃過傾倒的條凳、開裂的柜臺,最終落在那口沉寂的鐵鍋上,喉結滾動了一下,聲音帶著一種被砂紙打磨過的嘶啞和沉重:“王甲羊肉湯……”
他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對這片死寂訴說:“以前下值的時候太晚了,就來這里吃上一口。”
芍宏樟眼神變得遙遠而恍惚:“滾燙的水盆羊肉,湯色奶白,撒一把碧綠的蔥花,再配上一張剛出爐的胡餅,焦黃油亮,燙手得很……”
回憶的暖意轉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更深沉的悲愴。“祖傳三代的百年老店啊,”他嘆息著,一步步走向那口巨鍋,“傳到這一代,是個叫王順的后生,年輕,手腳麻利,長得也精神,一笑起來,眼睛亮亮的……”
話音未落,他已走到鍋邊,下意識地,他低頭朝黑黢黢的鍋底望去。
不是殘留的羊骨,也不是焦黑的湯渣。
那是一堆慘白的、碎裂的人骨。大小不一,形態扭曲,凌亂地堆積在鍋底厚厚的灰燼之上,像被隨意丟棄的柴薪。
芍宏樟臉上的唏噓瞬間凍結,化為一片死灰,他盯著那些骨頭,眼睛一眨不眨,過了很久,久到肖染以為他化作了石雕,他才用一種近乎耳語、卻字字錐心的聲音道:
“當初……你說要關了鋪子,回岐山老家,我以為你的機靈勁兒,總能逃過一劫……”他的聲音哽住了,不知道是不是想到了自己的家人。
芍宏樟緩緩拿起旁邊落滿灰塵的巨大鍋蓋,動作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沉重,將它嚴絲合縫地蓋在冰冷的鐵鍋上。他雙手合十,置于胸前,對著這口曾經烹煮人間煙火、如今卻成了埋骨之地的鐵鍋,深深地、深深地彎下腰去,拜了一拜。
“走吧。”再直起身時,芍宏樟的語氣已恢復了平靜,他率先走出破敗的湯館,站在狹窄的巷子里,目光如同精密的尺規,飛速地丈量著兩側的墻壁、腳下的青磚,片刻后,他眼中精光一閃,帶著不容置疑的篤定:
“沒錯了!整個長安城的方位……被硬生生從左偏移了二十八度,乾坤顛倒,長安的格局徹底翻了個個兒!”
他之所以一定要找到這家不起眼的“王甲羊肉湯”,正因為它是長安城核心定軸線的幾處隱秘地標之一。
這種關系到整個長安城風水脈絡的事情,常人根本無從知曉,唯有掌握著帝國山川輿圖奧妙的欽天監監正,才能憑借這些“釘子”,重新定位經緯,測繪出這座扭曲之城猙獰的新骨架。
掌握方位,對于一位堪輿宗師而言,如同盲者復明,至關重要。
此刻,芍宏樟渾濁的眼中,終于重新燃起了屬于頂尖地師的灼灼光芒。
“跟我來!”芍宏樟再無遲疑,步履變得沉穩而迅捷,帶著肖染在蛛網般復雜幽深的巷弄中穿行,堅定地向東而去。
巷子越來越窄,光線越來越暗,墻壁上霉斑叢生,散發著潮濕**的氣味。
連續繞過兩個堆滿垃圾的死角后,前方赫然是一條更加逼仄的巷道,盡頭被一堵高墻堵死,只有一扇門戶。
“站住!干什么的?!”兩條彪形大漢,從一旁陰影中走出來,攔在兩人面前。兩人打著赤膊,虬結的肌肉如同巖石般塊塊隆起,腰間斜挎著兩把厚重鋒利的樸刀,像兩尊門神堵在路中央,眼神兇狠如狼,上下掃視著肖染兩人。
肖染目光如電,瞬間穿透擋路的兩人,瞥見后面歪斜門扉內閃爍的曖昧燈火和晃動的人影,就明白,這里應該是暗娼、賭坊。
芍宏樟甚至沒看那兩條兇漢一眼,只是微微側頭,投給肖染一個詢問的眼神。
“只管走。”肖染的聲音平淡無波,如同在說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一切有我。”
“嘿!!”其中一名大漢聞言,額角青筋瞬間暴起,蒲扇般的大手“唰”地一把按在刀柄上,唾沫星子幾乎噴到兩人臉上,“娘的!哪來的不長眼的東西!敢到爺爺地盤上撒野?!找死……”
“嗎”字尚未出口——
嗡!
一股無形卻磅礴如萬仞高山崩塌般的恐怖威壓,毫無征兆地從肖染身上轟然爆發!那不是針對**的力量,而是直接作用于精神層面的絕對碾壓!如同無形的巨錘,狠狠砸在兩名大漢的靈魂之上!
兩人臉上的兇悍瞬間凝固、扭曲,眼睛猛地凸出,瞳孔在極度驚駭中渙散,連一聲悶哼都來不及發出,血絲瞬間爬滿眼白。
大腦仿佛被一只冰冷的大手徹底攥緊、捏碎,意識在萬分之一秒內被狂暴地抹去。
壯碩如牛的身體失去了所有支撐,像兩灘爛泥般軟倒在地上。
干脆,利落,無聲無息,卻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絕對力量。
芍宏樟看著地上如同被抽掉了脊椎的兩人,再看看神色依舊平靜如古井的肖染,眼中閃過極其復雜的情緒——有震驚,有忌憚,更有一絲難以言喻的……了然?
“好手段……”他聲音低沉,每一個字都仿佛在齒間掂量過,“比之當年禁衛軍統領褚天明還要強上三分。”
“褚天明?”肖染眉頭微不可察地一挑,對這個人還有些印象,禁衛軍首領,當初劍評的時候,此人和五葉道人也是劍評的評審之一。
只是那日劍評,斬龍之后,褚天明就銷聲匿跡,再也沒有了消息,也不知道此人是故意躲了起來呢,還是不知是死在了什么地方。
但眼下誰會去在意呢。
芍宏樟推開面前的房門,腳步沒有絲毫停頓,腐朽的木門在他靴底發出垂死般的呻吟,應聲洞開。
渾濁的熱浪裹挾著汗臭、廉價脂粉和濃烈的銅銹味撲面而來,幾乎令人窒息。牌桌前,幾個敞著衣襟的漢子,油膩的手指正捻著沾滿污漬的骨牌,懷里摟著的女子妝容濃艷得如同紙扎人。喧囂的聲浪——骰子在破瓷碗里瘋狂的跳動、女人刻意拔高的嬌笑、賭徒輸紅眼時的污言穢語,在這一刻,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扼住了喉嚨,驟然死寂。
十幾雙眼睛,帶著迷茫、被打擾的慍怒以及一絲醉眼惺忪的遲鈍,齊刷刷地釘在了這個突如其來的闖入者身上。空氣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油脂。
最里側那個刀疤臉反應最快,他擱下牌,緩緩直起壯碩的上身,腰間纏著的九節鞭顯露出來,鞭梢綴著的幾枚銅鈴,竟在靜止中發出極其細微、令人牙酸的“叮鈴……”聲。他咧開嘴,黃板牙間鑲著一點暗沉的金光,就要開口:“這位爺,這地方可不是你……”
“只管走!”
肖染冰冷的聲音自身后響起,如同寒鐵墜地,瞬間打破了死寂。與此同時,一股龐大到令人靈魂戰栗的精神威壓,如同無形的深海巨獸張開大口,精準地籠罩向刀疤臉!
刀疤臉臉上的獰笑瞬間僵住,眼神中的兇戾被純粹的空白取代,喉嚨里只來得及發出一聲短促的“呃…”身體便像斷了線的提線木偶,搖晃著向前踉蹌兩步,“嘭”地一聲重重砸在油膩的地面上,激起一圈灰塵。徹底沒了聲息。
芍宏樟甚至沒再看地上的人影一眼,肖染那三個字就是最強的開路令牌。他步履沉穩,徑直朝著左側那道通往內室的小門走去。
然而賭坊的死寂只維持了不到一息。
“呀!!殺人了啊!!”一旁濃妝艷抹的老鴇率先發出撕裂般的尖叫,如同點燃了火藥桶的引信!
“砍死他!!”陰影里猛地竄出五六個手持砍刀、面目猙獰的彪形大漢,他們眼中閃爍著亡命的兇光,目標明確地鎖定走在前面的芍宏樟,刀鋒在昏黃的燈光下閃爍著寒光,卷起腥風。
刀鋒破空,眼看就要劈到芍宏樟略顯佝僂的后背!
嗡——
肖染眸光微凝,更加強橫、凝練如實質的無形精神沖擊,宛若數道無聲的霹靂,精準地貫穿了每一個撲來打手的頭顱!
“呃啊……”
悶哼與怪響幾乎同時響起,前一秒還兇神惡煞的身影,下一秒就像被無形的巨錘狠狠砸中腦門,眼神瞬間渙散,手中的砍刀“咣當咣當……”接連脫手砸在地上。
五六具壯碩的身軀如同被割倒的麥秸,毫無緩沖地栽倒下去,迭在一起,再無動靜。
整個賭坊陷入了一種比先前更可怕的死寂。剩余的那些賭徒、妓女,全都像是被施了定身法,僵在原地,連呼吸都屏住了,眼神里只剩下無邊無際的恐懼和呆滯,如同看著從幽冥深處走出的索命無常。
芍宏樟對身后的地獄景象置若罔聞,他已然推開了內室那扇更顯破舊的木門。
門內是另一個更加污穢的場景:一個干癟的老頭赤條條地癱在床上,三個同樣不著寸縷的女人環繞著他,空氣中彌漫著濃烈到令人作嘔的**腥臊。四人被門口的動靜驚動,正要發出尖叫。
嗡!
無形的精神漣漪再次掠過,尖叫卡在喉嚨里,四人眼睛一翻,如同爛泥般癱軟下去,昏死得無聲無息。
芍宏樟的目光銳利如鷹隼,直接忽略這不堪入目的景象,徑直走向房間的東北角。他閉目凝神片刻,手指在虛空中快速掐算了幾下,結合先前在“王甲羊肉湯”錨定的方位,猛地睜開眼,指向角落那面看似厚實的墻壁:
“就是這里!破開它!”
肖染一步上前,沒有任何花哨的動作,只是看似隨意地抬腳,猛地踹在那墻壁上!
“轟隆!!”
上百點純粹力量的加持下,這一腳的爆發力堪比攻城巨錘!磚石、木屑、塵煙如同被引爆般轟然噴射開來!整面墻壁向內塌陷出一個巨大的豁口,狂暴的氣流裹挾著濃重的灰塵倒灌入賭坊,引發一片驚恐的咳嗽和嗚咽。
芍宏樟毫不在意嗆人的煙塵,他甚至有些急不可耐地用衣袖揮開眼前的灰幕,第一個沖過那片狼藉的斷壁殘垣。
豁口之外,并非預想中的鄰舍或后巷。
映入眼簾的,赫然是一條死寂、荒廢的街道!青石板路縫里長滿半人高的蒿草,兩側的商鋪門窗殘破腐朽,仿佛已被時光遺忘多年。整條街道被無形的力量封死、凍結。
而就在這條破敗街道的盡頭,一座巍峨莊重的建筑在彌漫的煙塵中若隱若現。飛檐斗拱,雕梁畫棟,盡管蒙塵褪色,依舊透出一種威嚴厚重的官家氣度。高懸的門樓之上,一塊巨大的匾額在塵埃散開少許后,終于顯露出斑駁卻清晰的兩個大字:
【貢院】
芍宏樟的身體劇烈地一震,死死盯著那塊匾額。
“找到了!這才是真正的長安貢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