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朱廢除丞相后,幾乎每件朝廷大小事,都要親自處理。
日均處理文件兩百多件,事務將近四百多項,說一句明朝第一勞模也不為過。
或許是老朱太過拼命,導致他的后代子孫,知道比不過,懶得跟狗一樣。
更有甚者,二十八年沒上過朝。
而此時,老朱正在奉天殿后的華蓋殿處理政務。
“皇上.....”
小太監云明悄悄走了進來,見老朱正在龍案后批改奏折,遂只是小聲地喚了一聲。
“有消息了?”
老朱依舊在批改奏折,冷哼一聲,淡淡道:“說吧,那五十兩銀子,他是怎么花的,有沒有招女仆?有沒有肆無忌憚的揮霍?有沒有給那沈御史贖回玉佩、買豬頭肉?”
云明訕訕地陪笑了兩聲,這才如實稟告道:
“回皇上,張御史出了奉天殿,就被一群七品、八品的京官圍住了,說了很多話,但最多的是皇上隆恩浩蕩。他也沒有招女仆,更沒有揮霍那五十兩,而是給了沈御史二十兩,請那群七品、八品的京官吃豬頭肉了?!?/p>
“呵,這么說,那混賬東西還挺仗義的?”
老朱冷笑一聲,隨即放下玉筆,枯槁的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書案,眼神幽深。
雖然張飆一心求死,但并不是說,他是一個毫無感情的人。
而一個有感情的人,一旦有了羈絆,恐怕就不容易死了。
畢竟每個人都有‘斷舍離’的痛苦。
想到這里,老朱腦海中清晰地回放著奉天殿上張飆的每一句話,每一個表情。
從最初亡國危言的尖銳直白,到討薪時,餓死諫臣的理直氣壯,再到最后捧著御賜清湯面時的憊懶樣。
“忠臣的清白救不了大明國!”
那句怒吼,言猶在耳。
“但一個清醒的、死諫御史,或許能!”
這話狂嗎?狂!
但老朱細細咂摸,卻品出了幾分歪理。
他朱元璋,是從尸山血海里爬出來的梟雄。
他非常清楚一個道理。
太平盛世需要循吏能臣,但想破開這積重難返的沉疴痼疾,有時候,還真就需要張飆這種不按常理出牌、不怕死、甚至有點混不吝的‘滾刀肉’和‘愣頭青’!
那些尚書大臣們,太‘聰明’了。
他們懂得揣摩上意,懂得權衡利弊,懂得明哲保身。
讓他們去捅俸祿制度這個馬蜂窩?去動藩王這塊鐵板?去碰儲位這潭深不見底的渾水?
他們只會引經據典,顧左右而言他,最后遞上來一堆四平八穩、屁用不頂的奏疏!
但張飆這小子不同。
他就像一把沒開刃卻異常鋒利的‘錐子’,沒那么多彎彎繞繞,不管不顧地就往最疼的地方扎。
俸祿低?他就敢在奉天殿上掏出那個《還我血汗錢》的破賬本跟皇帝算細賬!
藩王隱患?他就敢指著鼻子說‘皇上!您這是在埋禍根’!
儲位空懸?他就敢‘捆綁銷售 主動求剝皮實草’!
雖然方式極端,言語刺耳。
但老朱不得不承認,這把‘錐子’扎出來的口子,讓他看到了膿血,感到了切膚之痛。
也逼得他不得不重新審視自己的治國問題。
“想死?”
老朱不禁端起案上的白瓷茶碗,呷了一口濃得發苦的茶湯,渾濁的老眼里閃過一絲近乎冷酷的精光:“沒那么容易!”
說著,他嘴角極其罕見地向上扯動了一下,形成一個冰冷又帶著點期待的弧度:“咱倒要看看,你能把這大明的膿瘡,捅得多深,刮得多干凈!”
“就算死,也要先把你這身‘油嘴’的本事,給咱榨干了再說!”
書房內,暖氣洋溢。
云明如同影子般侍立在龍案旁,將老朱那充滿帝王冰冷,又滿是算計的自言自語,一字不漏的聽在耳中。
他屏息凝神,大氣都不敢出一口。
直到老朱再次朝他詢問:“還有呢?”
卻聽云明立刻小心翼翼地道:“還有,張御史在奉天殿討要俸祿的事,傳得沸沸揚揚,禮部那邊覺得有失體統,大逆不道,正籌劃著彈劾張御史....”
“無妨,只要他不上朝,就掀不起多大的風浪?!?/p>
老朱不以為意地說道,似乎并未將這件事放在心上,又淡淡地轉移話題道:“十王府那邊,可有什么動靜?”
“回皇上,秦王殿下參加葬禮回來后,吵鬧了一會兒,后來又消停了。晉王殿下雖然安靜,但手下頻繁出入王府,意圖不明。至于燕王殿下,回來后就一直閉門不出,除了其三子朱高燧,偶爾去錦衣衛衙門混職.....”
云明如數家珍的匯報十王府的情況,老朱聽得非常仔細。
不知不覺間,整個華蓋殿書房,只有云明的聲音,以及老朱的呼吸聲。
“以上,就是十王府近兩日的動靜,請皇上明察。”
“嗯。”老朱面無表情的應了一聲,既沒有下達指令,也沒有給出態度,就那么沉默了片刻,才繼續道:“東宮那邊如何?”
“回皇上....”
云明再次躬身道:“太子妃呂氏,參加葬禮回來后,茶飯不思,且時常在孝堂哭訴,去孝堂祭奠太子爺時,也是將太子爺子嗣都帶在了一起....”
“咱問的不是這個!”
老朱有些不悅地打斷道。
云明臉色一白,連忙改口道:“皇次孫殿下除了跟隨太子妃呂氏祭奠太子爺,還用心學習功課,每日必與東宮伴讀黃子澄,請教學問,不曾有半分懈怠?!?/p>
“嗯?!崩现炀徍土艘幌履樕?,旋即又問道:“還有呢?”
“呃,這個....”
云明遲疑了一下,當即會意:“皇三孫殿下,雖然同樣跟隨太子妃呂氏祭奠太子爺,但時常提前離開,或帶著兩個姐姐去吃喝,或跟太監宮女們玩樂,至于學習,也時常提前離開學堂,去吃喝玩樂.....”
“夠了!”老朱不由地煩躁起來:“不成器的東西!給咱滾??!”
“是是是,奴婢這就滾,這就滾!”
云明習慣了老朱的喜怒無常,當即就連滾帶爬的滾了。
而目送云明離開后不久,老朱看了眼龍案上的奏折,已經沒有心情再批改了,于是緩緩離開龍案,看著門外的天色,蹙眉道:“傳蔣瓛,咱要去看咱標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