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景城已經(jīng)幾步走到了她的課桌前,從隨身背著的那個半舊的軍綠色挎包里,摸出一個鋁制飯盒,啪一聲放到了她的桌上,動靜不大,卻也讓蘇木青心里跟著跳了一下。
“奶奶讓我捎給你的。”
他說的話里沒什么起伏,聽不出什么情緒。
頓了頓,似乎覺得這樣說還不夠,又硬邦邦地補了一句。
“說是燉了雞湯,讓你補補。”
蘇木青確實有些沒想到,她看看桌上那個還帶著余溫的飯盒,又抬起頭看看面前站得筆直的趙景城。
趙景城沒與她對視,只是側(cè)著頭。
“奶奶她掛念你。”
說完這句,他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喉結(jié)不自然地滾動了一下,才又開口,嗓音比剛才還沉了幾分。
“你這頭上的傷怎么回事?”
他似乎是想讓自己聽起來只是隨口一問,但那股子不自在,卻怎么也掩飾不住。
“別讓奶奶瞧見了,再跟著瞎操心。”
原來,是怕趙老太太擔(dān)心。
蘇木青心里那點剛冒出來的小念頭瞬間縮了回去,她伸手,接過了飯盒。
“那麻煩趙老師了,也替我謝謝老夫人。”
“我這額頭沒事,不小心碰了一下。”她
輕描淡寫地帶過了傷口的事。
趙景城又從口袋里掏出一個小小的藥瓶,幾乎是塞進(jìn)了她手里。
“這個給你,活血化瘀的,抹上好得快些。”
話音剛落,不等蘇木青說什么,他就轉(zhuǎn)過身大步流星地走了,留給蘇木青一個挺拔又帶著些許僵硬的背影。
蘇木青捏緊了手里的藥瓶,那點冰涼的觸感從掌心一直滲到骨頭縫里。
她拎著飯盒,一瘸一拐地挪回了蘇家。
門剛推開一條縫,李愛華那拔高的嗓門就跟炮仗似的炸開了:“還曉得回來?我瞧著你是翅膀硬了,在外頭野慣了!”
蘇建國悶雷般的聲音也跟著響起:“一天到晚不著家,像什么樣子!”
蘇木青面無表情地從他們跟前走過,進(jìn)了自己那屋,反手就把門“砰”的一聲帶上了。
屋里總算安靜。
……
隔天王秀英領(lǐng)著幾個人推開倉庫那扇沉重的鐵門,吱呀一聲,嗆人的灰塵味兒先涌了出來。
里頭的東西堆得亂七八糟,跟打劫過似的,東一堆西一垛,根本沒個下腳的地方。
王秀英卻像是沒瞧見,徑直走到蘇木青跟前,把一本厚厚的賬冊往她手里一塞。
“木青,喏,這幾大類的貴重貨品,還有那些零零碎碎容易出錯的賬目,都?xì)w你了。”
她拍了拍蘇木青的肩膀,話里透著股信任。
“你眼神好,又細(xì)心,這活兒,只有交給你我才放心!那些個賬目要是對不上,或者哪個環(huán)節(jié)出了紕漏,你盡管查,查出來直接告訴我!”
蘇木青接過賬冊,翻開看了看,抬頭應(yīng)了一聲。
“好,王姐,我這就開始。”
她尋了個小馬扎,往貨架子前一坐,厚厚的賬本攤在膝蓋上,指尖飛快地在泛黃的紙頁上劃過。
旁人盤點,都是吭哧吭哧地把東西一件件搬出來,點清楚了數(shù),再一件件碼回去,費時又費力。
蘇木青卻不一樣。
她就那么靜靜地坐著,眼神在貨架上一寸寸掃過。
偶爾,她會停下來,指尖在某個數(shù)字上輕輕一點,然后又飛快地翻到下一頁。
整個過程行云流水,快得讓人眼花繚亂。
一下午過去,別人還在為一堆毛巾或者幾箱肥皂焦頭爛額,蘇木青已經(jīng)把自己負(fù)責(zé)的區(qū)域清點得七七八八。
就在她核對最后一批布料時,動作停了下來。
賬本上寫著,的確良布料,尚余二十三匹。
可她腦子里清晰地映出,貨架最里層,被幾卷普通棉布擋住的地方,明明只有二十一匹。
少了整整兩匹。
這可不是小數(shù)目。
的確良是緊俏貨,一匹布料頂?shù)蒙掀胀üと诵“雮€月工資了。
蘇木青沒有聲張,她合上賬本,眉頭微蹙。
直接去跟主任說?
不行,槍打出頭鳥,她剛在陳美麗的事情上露了臉,再來一次,難免惹人嫉妒,說她蘇木青愛出風(fēng)頭,或者更難聽的,說她是不是就盯著供銷社這點東西。
她想了想,拿著賬本走出了倉庫,徑直去找王秀英。
“王姐,”她把賬本遞過去,“您幫我瞧瞧,這的確良布料的賬,我是不是哪里算錯了?我對著貨數(shù)了好幾遍,總覺得數(shù)目對不上,可我剛來,怕是自己看走了眼。”
她這話說得謙虛,姿態(tài)也放得低,更添了幾分讓人信服的認(rèn)真。
王秀英接過賬本,起初沒太在意,畢竟蘇木青是新人,盤點這種繁瑣的活兒出錯也正常。
“的確良布料?我看看。”
可當(dāng)她跟著蘇木青指的地方看過去,又聽了蘇木青報出的盤點數(shù)目,臉色慢慢就變了。
“你說你數(shù)出來是二十一匹?”
“嗯,”蘇木青點點頭,“我來回數(shù)了三遍,應(yīng)該不會錯。可賬上明明是二十三匹,差了兩匹呢。要不,王姐您親自去看看?可能是我眼神不好,漏看了哪里。”
王秀英二話不說,放下手里的活計,拉著蘇木青就往倉庫走。
“走,我們?nèi)タ纯础!?/p>
王秀英跟著蘇木青進(jìn)了倉庫。
里頭有些昏暗,空氣里都是布料和塵土混雜的味道。
蘇木青指了指貨架最里層,那兒堆著幾卷不起眼的普通棉布。
王秀英沒說話,擼起袖子,親自伸手去搬。
布卷有些沉,她搬開一卷,又一卷。
露出來的的確良顏色要鮮亮得多。
王秀英一匹一匹地往外數(shù),嘴里小聲念著:“……十九,二十,二十一。”
數(shù)到最后一匹,她的手頓住了,半晌沒出聲。
“整整兩匹,這可不是鬧著玩的。”
王秀英吐出一口氣,聲音壓得很低。
“木青,這事兒你爛在肚子里,誰也別說,我去找主任。”
她重重拍了蘇木青一下胳膊,像是下了什么決心。
王秀英拿著賬本,快步出了倉庫,直奔主任辦公室。
沒多大功夫,主任辦公室的門吱呀一聲開了。
主任從里面出來,步子邁得很大,嗓門也提著:“今天的盤點,都先停下!”
他一擺手,把兩個平日里負(fù)責(zé)倉庫的老員工叫了過去,幾個人在角落里嘀嘀咕咕,旁人一個字也聽不清。
供銷社里原本還有些零星的說話聲,這一下,全沒了,針掉地上都能聽見。
主任交代完事情,從蘇木青工位旁走過。
他腳下沒停,只是喉嚨里輕輕嗯了一聲,也不知是對著誰。
蘇木青手上翻著賬冊的動作頓了頓,又繼續(xù)往下看去,只是那紙頁,許久沒翻動。
之后幾天,供銷社里的人走路都輕手輕腳的。
有些風(fēng)聲傳出來,說是什么東西對不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