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景城沒說話,蘇木青也沒等。
鑰匙插進鎖孔,門開了,她一句話沒多說,側身進去,對著他點了下頭算作告別。
門“砰”的一聲在她身后合上,門栓落下的聲音清脆又利落。
趙景城在門外站了片刻,那扇關上的門板上,灰漆剝落的痕跡在燈下很清楚。
他轉過身,沒再回頭。
巷子深處,隱約聽見蘇家的方向傳來幾聲尖利的叫罵。
蘇家此時正鬧翻了天。
“爸!媽!你們看她!她打我!”
蘇臻臻撲在李愛華懷里,半邊臉高高腫起,五個指印觸目驚心。
她哭得上氣不接下氣,話里話外都在控訴蘇木青怎么當著趙家人的面讓她出丑,怎么動手打人。
李愛華心疼得跟什么似的,一巴掌拍在桌上,桌上的茶杯都跳了起來。
“反了!真是反了天了!這個白眼狼!我們家真是養了個仇人!”
蘇建國一聲不吭,屋里的煙味嗆得人睜不開眼,他把煙頭狠狠摁進煙灰缸里。
“我還沒死呢!輪得到她在這個家里撒野?”
“人呢!”蘇明遠從自己屋里沖出來,瞧見蘇臻臻臉上的傷,眼睛都紅了,“那個死丫頭住哪兒去了?老子今天非把她的骨頭拆了不可!”
第二天,天剛蒙蒙亮。
蘇木青正拿毛巾擦臉,院門就被人捶得山響。
那動靜根本不是敲門,一下一下,像是要直接把門板給拆了。
“開門!蘇木青你個賤人給老子滾出來!”
她皺著眉拉開門栓,門口站著的,果然是滿臉怒氣的蘇明遠。
“蘇木青,你長本事了啊!”蘇明遠瞧見她,眼睛都氣紅了,抬腳就要往里闖,“敢打臻臻了是不是?你今天必須跟我回去,給她跪下道歉!”
蘇木青身子一側,沒讓他進來,只用身子堵著門,臉上不見半分多余的表情。
“這是我的家,請你出去。”
“你家?”蘇明遠像是聽見了什么天大的笑話,嗤笑一聲,“你吃的穿的,哪一樣不是蘇家的?我告訴你,你今天不跟我走,我就砸了你這個破地方!”
他說著,伸手就來推蘇木青。
周圍的鄰居已經聽見動靜,探頭探腦地往這邊瞧。
跟這種人,講道理是沒用的。
蘇木青看著他那副蠻不講理的樣子,心里最后那點不耐煩也磨沒了。
她忽然就不吵了,也不攔了,只是往后退了一步,聲音平得沒有一絲波瀾。
“你再不走,我就去派出所報案。”
蘇明遠的動作,果然僵住了。
他橫是橫,但派出所那地方,他還是怵的。
蘇木青看著他,字字句句,說得清清楚楚:“就說你私闖民宅,蓄意傷人,還威脅恐嚇。我想,派出所的同志應該很樂意跟你聊一聊。”
私闖民宅,蓄意傷人。
這幾個字從蘇木青嘴里說出來,分量就不一樣了。這不是兄妹吵架,這是要坐實的罪名。
蘇明遠的臉,一下子漲成了豬肝色。
他沒想到,這個以前在他面前大氣都不敢喘的蘇木青,現在居然敢拿派出所來壓他。
他梗著脖子,色厲內荏地吼:“你……你敢!”
“你看我敢不敢。”蘇木青就那么看著他,眼神里沒有一絲退縮。
兩個人就這么對峙著,蘇明遠被她那雙冷得不帶一絲感情的眼睛看得心里發毛,那股子囂張的氣焰,不知不覺就泄了。
他一個大男人,總不能真跟她在這兒動手,鬧到派出所去,丟人的還是自己。
“好,好得很!”他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惡狠狠地指著蘇木青,“你給我等著!”
撂下一句狠話,蘇明遠像是為了掩飾自己的狼狽,轉身大步流星地走了。
蘇木青看著他的背影,直到他拐過巷子口,才緩緩關上院門。
她靠在冰涼的門板上,長長地吐出了一口氣。
這個家,是徹底撕破臉了。也好,往后,再也不用有任何牽扯。
蘇明遠那場鬧劇,像一陣風吹過,卷起幾片爛葉子,過后,巷子又恢復了平靜。
蘇木青的日子,也回到了正軌上。
她把所有的心思都撲在了供銷社的工作上。對她來說,這個地方,是她在這個時代安身立命的根。
供銷社里的人,都是人精,蘇家那點破事,早就傳得人盡皆知。
大伙兒嘴上不說,可看蘇木青的眼神,都帶了點說不清的意味。有同情,有佩服,也有的,是等著看她笑話。
陳美麗就是等著看笑話的那個。
“嘖,要不說人跟人就是不一樣呢。”
陳美麗拿雞毛撣子有一下沒一下地掃著貨架,嘴皮子卻沒閑著。
“有的人啊,往大院里跑一趟,翅膀就硬了,連自己姓什么都快忘了。”
這話聲音不大不小,正好能讓柜臺那頭的人聽見。
算盤珠子撞得噼里啪啦響,清脆又急促,像是在催著什么。
響聲戛然而止。蘇木青抬起頭,把一本賬本往前一推,正好滑到柜臺中間。
“陳美麗。”
“上個月煤油的賬,差三角二分。”
“下班前找不出來,就從你工資里扣。”
“要不,我現在就去找王主任聊聊?”
陳美麗的雞毛撣子啪一聲掉在了地上。
她也顧不上撿,三步并作兩步竄回自己那兒,手忙腳亂地翻起了賬本。
旁邊幾個原本伸長了脖子看熱鬧的,也立馬低頭,擦柜臺的擦柜臺,理貨的理貨,手腳麻利得像是要評先進。
王秀英走過來,拿胳膊肘輕輕碰了碰蘇木青。
“甭理她,跟只蒼蠅似的,嗡嗡個沒完。”
蘇木青沖她笑了笑,沒出聲,低頭繼續核對下一筆賬。
下午快下班的時候,主任辦公室的門開了條縫。
“蘇木青,你過來一下。”王主任沖她招了招手。
一進門,一股子嗆人的煙味和紙張發霉的味道就撲面而來。
王主任指了指他對面的椅子,自己則靠在椅背上,那身洗得發白的中山裝顯得人更瘦了,背也有些駝。
“小蘇啊。”
王主任端起搪瓷缸子喝了口濃茶,茶漬把缸子內壁染得黃乎乎的。
“百貨站那批毛巾,干得漂亮。”
那批有點脫線的毛巾,原本在庫房里吃灰,蘇木青搞了個買肥皂搭一條的法子,兩天就賣了個精光。
“還是主任給的機會好。”蘇木青坐得端正,話也說得滴水不漏。
“行了行了,少來這套。”王主任擺了擺手,從抽屜里拿出一份文件,往桌上一拍。
“有個硬骨頭,想不想啃?”他把文件推了過來,“市糖酒公司,積壓了一批水果罐頭,標簽印錯了,賣相難看。”
“價格壓得極低,可周圍幾個供銷社,誰都不敢接這個燙手山芋。”
王主任身子往前傾了傾,口袋里別著的鋼筆都快戳到蘇木青臉上了。
“你說,這批貨,咱們要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