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時初刻,長安城秦王府書房內。
中書令房玄齡接過內侍躬身遞上的紫綾詔書,目光沉凝,落在墨跡初干的“詹事主簿”四字上,指尖隨即在緊隨其后的名諱上微微一滯。
“魏征?”
房玄齡抬眼望向端坐一旁的杜如晦,喉結不易察覺地滾動了一下,
“東宮舊臣,竟得留用?”
杜如晦枯瘦的手指在檀木案幾上無意識地敲擊了兩下,渾濁的眼眸掠過一絲精光,
“昨日剛見罷東宮血雨,今日便拔擢太子洗馬魏征……殿下的心意,”
他沉吟片刻,沙啞的聲音吐出四個字,
“深不可測啊。”
房玄齡取過謄抄副本的黃麻紙,墨痕尚新,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此等信示,壓,不如放,須臾也不能耽擱?!?/p>
杜如晦蠟黃的臉上不見喜怒,微微頷首。
謄本旋即被交予心腹小吏,快馬送出府門,如同一枚投入深潭的石子,注定要在長安城攪動層層漣漪。
......
孫伏伽正凝神提筆,用朱砂細楷批注攤在面前的《武德律疏》。這是當朝編纂的法典,絹帛上“謀逆連坐”的條文旁,墨跡蜿蜒如蚓。
貼身長隨腳步急促地走近,俯身在他耳邊低語了幾句。
“什么?!”
孫伏伽手腕猛地一抖,飽蘸朱砂的狼毫筆“啪嗒”一聲重重跌落在端硯上!
“魏征……詹事主簿?!”
這五個字,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他的心頭。
僅僅幾個時辰前,他在那幫新科進士環繞的場合里,還斬釘截鐵地斷言,
“魏玄成項上人頭,不出一兩日必落地!”
那擲地有聲的話語猶在耳畔,此刻卻驟然化作最響亮的耳光,抽得他眼前金星亂冒,一股寒意瞬間從腳底直沖天靈蓋。
他猛地攥緊拳頭,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刺痛滲出血絲也渾然不覺,對著同樣驚駭的長隨嘶聲低吼:“速去!給本官查實!立刻!馬上!”
......
半個時辰后,長安東市,八仙樓二層。
新科榜眼張昌齡滿面紅光,坐于主位,被周平等一群同榜進士如眾星捧月般簇擁著。
喧鬧的酒氣在雅間內氤氳。周平正站在席間,繪聲繪色地模仿著前幾日涇河邊老漁夫撒網的滑稽姿態,引得滿堂哄笑。
“……哈哈!你們說,咱們那位狀元郎陳光蕊,此刻怕不是在永興坊外,學那姜太公垂釣,”
周平故意拉長聲調,引來眾人好奇的目光,才嗤地一聲譏笑道,
“只不過他等的可不是文王,怕是指望著魏征大人自己從水里浮上岸來呢!”“哈哈哈哈!妙極!妙極!”
“周兄高見!”
席間立時爆發出更刺耳的嬉笑與附和。
張昌齡矜持地端起面前的青瓷酒杯,指節在細膩的瓷壁上摩挲著,聲音不大,卻清晰地蓋過了嘈雜,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篤定,
“諸位,此等不識時務、自尋死路之人,縱有文魁之名加身,如今身陷那等漩渦,”
他微微停頓,環視一圈在座的賓客,緩緩吐出四個字,
“也不過是……插翅難逃。”
篤定的語氣仿佛早已預見結局,引來的是一片心悅誠服的贊嘆與恭維。
“張兄洞悉世事!”
“榜眼高見!”
僅一扇薄薄的山水屏風之隔,臨窗的角落里,氣氛卻是截然不同的靜默。
陳光蕊安然獨坐,慢條斯理地用箸尖夾起一片切得薄如蟬翼、瑩白如玉的鮮魚生,輕輕浸入面前盛著青綠蒜泥與黑亮豆豉的小碟中,蘸足滋味,才緩緩送入口中,閉目細細品味那咸鮮在舌尖化開的微妙。
桌上是幾樣簡單卻精致的吃食。
而對座的陳安,卻如坐針氈,臉色漲得通紅,額角青筋隱隱跳動,隔壁雅間那些針尖般刺耳的、針對兄長的惡毒嘲諷,一根根狠狠扎進他的耳朵里。
“哥!”
陳安終于按捺不住,拳頭捏得指節咔吧作響,猛地抬起頭,從牙縫里擠出憋屈又暴怒的低吼,
“這幫狗東西!我現在就去撕爛那張昌齡的臭嘴!”
陳光蕊平靜地放下銀箸,目光沉靜如水,落在陳安激憤的臉上。
“何必為小人之言動怒?”
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穿透喧囂的奇異力量,
“世人本如此,追名逐利,趨吉避兇。他張榜眼需踩著狀元這塊階石,待到半月后的瓊林宴上,方能搏個無冕文魁的虛名。此乃他的算計,你若去壞他,豈不是反幫他搭好了臺子?”
他見陳安仍是氣鼓鼓,緊繃的面容反而牽起一絲極淡的笑意,語氣轉而輕松地玩笑道,
“再者,若真當不成這官,天也塌不下來。大不了回咱江州老家。有筆墨在身,隨手寫幾首詩,還怕換不來三斗米、兩壺酒?總歸餓不死你我兄弟?!?/p>
話音未落,他竟真的向不遠處侍立的店小二抬手示意,
“小二哥,勞駕,取紙筆一用?!?/p>
小二不敢怠慢,很快便捧來了筆墨和一張略顯粗糙的麻紙。
陳光蕊挽起青衫袍袖,神色自若地提筆飽蘸濃墨,略一沉吟,便懸腕落筆。但見他筆走龍蛇,墨色淋漓,一行行清雅遒勁的字跡便在那麻紙上鋪展開來。不過片刻,一首詩便已寫就。
他擱下筆,將墨跡未干的紙張輕輕折起,遞還給小二,
“拿去請掌柜的掌掌眼,看看這字句,能否抵得今日這頓酒飯?”
小二見他氣度從容,言語不凡,更不敢小覷,加上他有一日見過此人,別人都稱他為“陳狀元”,更是不敢怠慢,雙手恭敬接過詩箋,連聲稱是,轉身便匆匆下樓去尋掌柜。
而這個時候,一個蒼老的聲音在旁響起。
“陳狀元!可算尋著您了!”
一個穿著洗得發白褐色布衣、神色肅穆、步履卻異常沉穩的老者,在另一名店小二的指引下,艱難卻目標明確地走向了臨窗角落那張桌子。
陳光蕊抬眼望去,來者的那張臉他認得,正是昨日在永興坊魏征宅第外,曾冷著面孔、毫不通融地將他們拒之門外的魏府管家。
此刻,老管家看清端坐的正是陳光蕊,整個人頓時如同卸下千斤重擔,長長地松了一大口氣,連忙深揖到底,“老奴的腿都快要跑斷了啊!問遍了長安城東南半片……蒼天有眼!您真在這兒!”
他急促地往前湊近一步,刻意將聲音壓得更低,只讓陳光蕊一人聽見:“老爺請狀元郎您今晚戌時過府一敘?!?/p>
管家沒有多說什么,但是眼神之中卻有很多的信息。
陳安此時沒有說話,但是臉上仍有防備,他還不知道長安城已經有了大變化,還擔心這個魏征會牽連到自己兄弟二人,滿臉的都是警惕。
陳光蕊面上毫無意外之色,仿佛一切早在預料之中,他淡然頷首,“知道了。”
隨即從袖中掏出一串銅錢放在桌上,那錢數遠遠超出了桌上飯食的實際價值,然后,整了整并無褶皺的衣袍,從容起身,“好,今晚我一定去?!?/p>
青衫微擺,陳光蕊主仆二人隨不疾不徐,步履從容地走向另一側較為僻靜的偏門。他們從容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樓梯拐角的陰影里,將身后的喧囂徹底隔絕。
而這個時候,一位新科進士許是遲到了張昌齡的宴會,跌跌撞撞地跑了進來,一下子推開了雅間的門,
“有大事發生,永興坊的金吾衛,全都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