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8年的夏天,知了好像還是去年那一批,一入夜,沒完沒了的在樹梢上報喪。
死啦,死啦,死啦......
土命一夜沒睡好,在他這個不該有煩惱的年紀卻輾轉反側。
所以他知道,爹娘也一夜沒睡好。
娘嘀嘀咕咕了半宿,爹抽了半宿的煙袋。
清早起來,土命從被窩里爬出來就往茅廁跑,然后就看到村口有塵土飛揚。
有幾頭大鐵牛似的汽車從塵土飛揚里鉆出來,蠻不講理的撕開了村子的褲衩子然后一頭撞了進去。
土命嚇得尿都沒敢尿轉身就跑回屋子里。
大鐵牛在村口停下來,車上有很多穿著黃皮子的日本兵跳下來,手里拿著跟他們差不多一樣高的步槍。
土命躲在門框后邊看著了,從一輛車的車頭里下來一個掛著刀的日本軍官。
那個叫劉副官的家伙好像磕頭蟲兒一樣跟在那個日本軍官身后,和昨天土命見到的那個劉副官一點兒都不一樣。
沒多久,趙寶庫就拿著他那面破鑼一邊敲一邊在村子里跑,喊著大家都必須到村口來,都盡快到村口來。
土命跟著爹娘一起出門,他留意到其中一輛大汽車的車斗里有十來個被綁著的人。
那個掛軍刀的日本軍官走到大槐樹下乘涼,劉副官拿著一把蒲扇一個勁兒的給他扇風。
土命害怕,可他還是忍不住去看那個日本軍官。
村子里的人到齊之后,幾個日本兵就從車上拉拽下來一個五花大綁的人。
日本軍官笑呵呵的走到鄉親們面前,看著他好像比那個劉副官還要斯斯文文。
“我,叫塬田本治。”
日本軍官拿著一個大喇叭說話,聲音奇奇怪怪的。
“方城縣的治安,以后由我來負責。”
塬田本治個子不高,但那身黃皮子和他斜挎著的軍刀讓他看起來多了幾分威風。
他指了指那輛裝著犯人的汽車:“這些都是壞人,是破壞皇軍統治的壞人,也是破壞軍民關系的壞人。”
“如果沒有這些人,皇軍也不會打仗,不打仗就不會死人!”
塬田本治的聲音越來越奇怪,雖然聽著還算平靜,可就是讓人覺得扭曲,沙啞,甚至臟污。
土命覺得那個喇叭能把人心里的聲音喊出來。
“你們都做大日本帝國的順民,大日本帝國就不會虧待你們,你們好好的種田,農夫就做農夫該做的事,就沒有人會傷害你們。”
“但是有人不服從大日本帝國的管教,他們拿起槍殺害了大日本帝國的軍人,這是絕對不能允許的,也絕對不能放過。”
塬田本治說:“這些人都是我剛剛抓到的敢挑釁大日本帝國皇軍的人,他們都是罪犯!”
“就是他們,殺害了帝**人,殺害了大日本僑民,所以他們必須被處死。”
他一擺手,幾個日本兵就把那個被捆綁著的人拖拽過來綁在那棵大槐樹上了。
“不要同情這樣的犯人。”
塬田本治說:“如果沒有他們的破壞,你們的日子也不會被破壞。”
他的中國話說的有些蹩腳,但他似乎很滿意自己的口才。
“以后這樣的人,見到一個你們就舉報一個,我就殺掉一個,大家和和氣氣的一起生活,就非常的美好。”
他說:“但是,如果這樣的人你們發現了卻沒有告訴我,那你們的下場就和他是一樣的!”
說完這句話塬田本治使勁兒一揮手,幾個日本兵就端著刺刀沖過去,一刀一刀的往那個綁在樹上的人身體里戳。
那個人嘴巴被繩子勒住了,喊也喊不出聲。
土命看到了他的眼睛像是要凸出來一樣,可是土命卻沒從這眼睛里看到害怕。
他只看到了,那眼神就和老毛子的眼神一樣,有恨。
土命還還看到了,那個人的肚子被剖開,黏糊糊的腸子流出來,掛在肚子外邊,有一段都要到腳邊了。
李高一把捂住土命的眼睛,很用力。
土命害怕,害怕的在顫抖。
他不只是因為眼睜睜的看著一個人被活生生的開膛破肚而害怕,他還害怕老毛子會又一次站出來說他家里有逃兵。
昨天那幾個黑白皮子只是搶走了他家里的雞蛋,可這些黃皮子日本人會殺人。
土命害怕,他爹也會被日本人這樣殺了。
李高在這一刻也看向老毛子,老毛子黝黑黝黑的臉上好像有一層雪。
“你們有沒有人看到過這樣的人?”
塬田本治喊。
村里人都低下頭,都在躲避塬田本治的視線。
可這時候,老毛子真的往前邁步了。
“你有話要對我說?”
塬田本治看到老毛子朝著他走過來的時候,眼神亮了。
老毛子說:“你是當官的,你管不管別人搶我的田?”
塬田本治皺眉:“你說什么?”
劉副官連忙解釋了幾句,把昨天的見聞和塬田本治說了說。
塬田本治便不再理會老毛子,可老毛子這個人就是有點本事在身上。
他明明已經嚇得要死,可他還是往前湊:“你是當官的,你當官就得給老百姓做主。”
也不知道他是聽了什么戲文,又或是骨子里有什么執拗的東西。
讓他在這種時候還能堅信,不管是誰當官就一定得為老百姓做主。
塬田本治看向劉副官,劉副官只好說這個人有病,精神病。
“李高仗著他小舅子當兵搶了我一壟地,我得要回來。”
老毛子說:“你管不管?”
塬田本治聽到當兵的三個字,眼神又亮了:“當兵的?”
趙寶庫連忙上前:“死了,去年就死了,死在北平了。”
塬田本治皺眉:“我沒有問你,你不要多嘴多話。”
他朝著李高招手:“你過來。”
土命拉著他爹,他娘也使勁兒拉著。
李高想把妻兒留下,可幾個日本兵過來把他們三個都推搡到塬田本治面前了。
“你家里誰當兵?”
塬田本治問。
李高說:“沒,沒有人當兵,是.......怕村里人欺負人,所以編了個瞎話,都是假的。”
趙寶庫愣了:“老李啊,你得說實話啊,不然我可幫不了你。”
李高下定了決心似的,仰起頭:“都是我編的,永田從來都沒有當過兵,他在北平裁縫鋪子里給人家當學徒,去年死在北平城里了。”
趙寶庫:“你......何苦呢?”
李高:“老毛子他爹占了我家多少地?今天占一壟明天占一壟,還不是因為老毛子有個表兄在縣里當兵?”
“我爹找過你幾回?你管了?你就說地上的事說不清,我不說永田當兵了,我能把我家的地拿回來?”
趙寶庫:“這話扯遠了,咱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
塬田本治有些怒了:“你們在說什么東西?!”
趙寶庫連忙解釋。
在他解釋的時候,老毛子不干了:“明明是你占了我家的地,是你占了我家的,你說瞎話昧良心,天打雷劈!”
李高說:“你爹是個什么東西,你自己不清楚?”
老毛子:“你爹才不是東西,你爹冤枉我爹,那地本來就是我們家開出來的,我能不知道?你爹想搶別人家的東西搶不到被氣死了,活該!”
李高:“你們一家都該遭報應,可惜了,旺生那么好的孩子,替你遭報應了!”
老毛子眼睛瞬間就紅了:“我**!”
眼看著扭打起來,塬田本治嘰里咕嚕的命令了幾聲,幾個日本兵沖過來,用他們的槍托狠狠的砸李高他們的腦袋。
沒片刻,老毛子和李高都被打翻在地,腦袋跟個血葫蘆似的,臉上的肉都被槍托砸的翻開了。
劉副官說這些刁民為了一壟地什么都干得出來,話也不能信。
塬田本治也不想耽擱在這,他還有好幾個村子沒去呢。
他是今年才調到方城縣來的,他來的時候和他的上司打過包票,說只要他來了,這里不會出現一個亂匪。
他罵了幾聲,劉副官就點頭哈腰的聽著。
塬田本治罵夠了,一招手帶著日本兵上車。
劉副官最后一個走,他看了趙寶庫一眼:“你們這些刁民,真惹急了皇軍都得死。”
老毛子聽到都得死這三個字,忽然一扭頭看向了土命。
“李高!你把地還給我!你不還給我,我就弄死你兒子!”
李高眼睛也血紅血紅的:“我先弄死你!”
劉副官倒是不生氣,他又變成那個和和氣氣的樣子了:“你們弄你們的,別光說啊,你弄死他兒子,他弄死你,這案子不就結了嗎。”
日本人走了,幾輛大鐵牛從飛揚的煙塵里來,從飛揚的煙塵里走。
土命娘扶著他爹回家,他爹臉上的血和塵土一起凝固在臉上。
黑色的,紅色的。
天快黑的時候,土命又到了河堤上,那個凹子是他和旺生一起發現的,那是他們兩個的小村子,村外村。
他躺在凹子里發呆,不久之后又聽到了那大鐵牛的轟鳴。
土命害怕,可他的膽子好像還不小,他偷偷探出頭看。
河堤不遠處的土路上,那幾輛大鐵牛經過,車上還是有那么多日本兵。
車上已經沒有五花大綁的人了,一個都沒了。
土命回家后和爹娘說了他看到的,爹臉上腫的厲害,眼睛都封住了,可還是在抽他的煙袋。
爹說:“車上的人沒了,到一村殺一個,嚇唬老百姓的。”
他娘張了張嘴,想說什么又咽了回去。
爹還說:“那些人應該都是當兵的,都是好人。”
他娘嘀嘀咕咕的,好像說了幾句當兵的哪有好人。
李高說:“我聽說有好人,他們打日本鬼子,這些被鬼子殺了的,應該都是。”
他娘:“那個日本子不是說了嗎,不打他們就不殺人,為啥要打呢?就忍著不行嗎?”
李高看了他婆娘一眼:“老毛子說咱們占了他一壟地,他鬧騰多少年了?日本子,要占咱全中國的地。”
李高還說:“那些敢拿槍拿命去和日本子拼的,都是好兵,不是黑白皮子能比的。
土命記住了。
日本子要占全中國的地。
有好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