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瑁的瞳孔驟然收縮。
他就那么站著,一動不動,像一尊被風雨侵蝕的石像。
他的目光死死盯著那扇半開的、通往地獄宮門。
門后,是他曾經擁有過的一切,也是他失去的一切。
是他的愛,也是他的恨。
是他的蜜糖,也是他的砒霜。
進去?
他要以什么身份進去?
是那個被奪走妻子的前夫,還是一個奉了新君之命前來探視廢妃的臣子?
亦或是來拜見母妃。
他的雙腿灌了鉛,沉重得無法挪動分毫。
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跳動,撞擊著他的肋骨,每一次跳動都帶來一陣尖銳的痛楚。
他感覺自己快要無法呼吸,周圍的空氣都被抽干了。
去見她。
見那個讓他從云端跌入泥沼,讓他成為天下笑柄,卻又讓他午夜夢回時痛徹心扉的女人。
李瑁感覺自己像一個提線木偶,而牽著線的那只手,就搭在身后那個新君的肩上。
李璘沒有催促,他只是站在那里。
也給李瑁留下了空間。
最終,驅使李瑁邁出那一步的,不是身后冰冷的目光,也不是心中翻涌的恨意,而是更為原始的,近乎自毀的沖動。
他想看看,那個曾讓他魂牽夢縈,也讓他身敗名裂的女人,如今究竟變成了什么模樣。
他想知道,那朵曾開遍長安的牡丹,在這陰冷潮濕的泥土里,是徹底枯萎了,還是開出了另絕望的顏色。
“吱呀——”一聲刺耳的摩擦聲,像枯骨在呻吟。
李瑁推開了那扇歪斜的宮門。
更濃郁的霉味混雜著草木腐爛的氣息撲面而來,嗆得他喉嚨發癢。
門后的世界比他想象的還要荒涼。
院子里,雜草長得比人還高,將原本的石板路完全吞沒。
蛛網掛在每一個角落,隨著陰風輕輕顫動。
正對著他的,是一間破敗的正殿。
窗紙早已破爛不堪,像一張張哭泣的臉。
他一步一步走進去,每一步都踩在腐朽的落葉上,發出“沙沙”的聲響,在這死寂的環境里,顯得格外清晰。
殿內空空蕩蕩,只有幾件最簡陋的家具,蒙著厚厚的灰塵。
光線從破洞的屋頂和窗戶透進來,在空氣中劃出無數道光塵飛舞的軌跡。
他穿過正殿,走向后方的寢宮。
那里,有微弱的光。
寢宮的門虛掩著。
他停在門口,手扶著冰冷的門框,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
他看到了她。
她背對著門,坐在一張簡陋的梳妝臺前。
那臺子連漆都掉了,露出木頭原本的、粗糙的紋路。
她身上穿著一件洗得發白的粗布宮裝,寬大的衣袍松松垮垮地罩在她身上,讓她顯得愈發瘦削。
曾經豐腴飽滿的身姿,如今只剩下單薄的輪廓,像一剪風中的殘影。
烏黑如瀑的長發沒有梳成任何繁復的發髻,只是用一根舊木簪松松地挽著,幾縷碎發垂在頸邊。
她似乎在看著鏡子,又似乎什么也沒看,只是靜靜地坐著,一動不動,已經與這殿中的灰塵融為一體。
那面銅鏡,早已模糊不清,只能映出一個朦朧的人影。
或許,她每日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個模糊的、不真實的自己。
李瑁的呼吸停滯了。
心臟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疼得他幾乎要彎下腰去。
這不是他的玉環。
他的玉環,是溫泉宮里那個回眸一笑百媚生的絕代佳人,是沉香亭畔那個醉倚欄桿、衣袂飄飄的仙子。
她的肌膚瑩潤如玉,她的身姿如同最飽滿的果實,她的笑聲像銀鈴一樣清脆。
而不是眼前這個……
這個瘦骨嶙峋,連影子都透著悲涼的女人。
似乎是聽到了門口的動靜,她的肩膀微微一顫。
然后,她緩緩地,緩緩地轉過頭來。
四目相對。
那一瞬間,時間凝固了。
整個世界都失去了聲音和色彩,只剩下彼此眼中的倒影。
一眼萬年。
李瑁看清了她的臉。
那張曾讓六宮粉黛無顏色的臉,如今蒼白得沒有血色,臉頰深深地凹陷下去,唯獨那雙眼睛,還是他記憶中的模樣。
只是,那雙曾經流轉著無限風情與嬌憨的杏眼,此刻像兩口幽深的古井,里面盛滿了化不開的哀傷、疲憊,以及……
死寂。
當她看清來人是李瑁時,那死寂的眼底,驟然迸發出微弱的光亮。
那是極致的震驚,是不敢置信,是跨越了數年光陰與無盡苦難后的重逢。
絕望與凄楚只持續了一瞬,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光亮。
也好。
也好。
她撐著桌子,慢慢站起身,動作有些遲緩,久病的病人。
她沒有走向他,兩人之間隔著三五步的距離,卻像隔著一條永遠無法逾越的銀河。
她終于開了口,聲音沙啞得厲害,像被砂紙磨過,完全不是記憶中吳儂軟語嬌媚。
“生亦難、死亦難……”
她輕輕說著,目光飄向李瑁,聲音里帶著看透一切的疲憊,“別離……更難。”
李瑁的身體劇烈地一晃。
他想沖過去,想捂住她的嘴,不讓她再說下去。
可他的雙腳被釘在了原地,動彈不得。
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她,看著她用最平靜的語氣,說著最殘忍的話。
她的目光終于重新落回到他臉上,那眼神專注而悲切,要將他的模樣,刻進自己的靈魂深處。
“李清……”
一聲久違的、只屬于他們兩人的稱呼,像一把燒紅的利刃,狠狠捅進了李瑁的心臟。
他的眼眶瞬間紅了。
“這一世,是我負了你。”
她的聲音很輕,卻字字泣血,每一個字都砸在李瑁的心上,將他砸得粉身碎骨。
負了他?
她何曾負過他?
她只是一個身不由己的女人,是父皇手中的玩物,是權力傾軋下的犧牲品!
該被千刀萬剮的,是那個高坐龍椅,奪走他妻子,又將他尊嚴踩在腳下的父親!
是那個將他們推入這萬劫不復深淵的罪魁禍首!
他想咆哮,想嘶吼,想告訴她不是這樣的。
可他發不出任何聲音,喉嚨里堵了一團燒紅的炭,灼得他生疼。
楊玉環看著他痛苦的神情,眼中最后留戀也漸漸化為決絕。
她凝視著他,用盡了全身的力氣,許下了一個來世的諾言。
“若有來生……”
“我必不負你。”
說完,她似乎耗盡了所有力氣,眼中那點微光徹底黯淡下去。
李瑁的目光,不受控制地落在了她身旁的梳妝臺上。
那里,靜靜地躺著一條三尺白綾。
潔白得刺眼。
原來,她早已做好了準備。
她一直在等,等的不是救贖,而是一個可以讓她安心赴死的理由。
而他的出現,就是那個理由。
她要死在他的面前,用她的死,來了結這荒唐的一生,也了結他們之間所有的愛恨糾葛。
李瑁渾身冰冷,如墜冰窟。
他終于沖破了那層無形的禁錮,踉蹌著向前邁了一步,伸出手,似乎想要抓住什么。
可他什么也抓不住。
他抓不住逝去的時光,也留不住眼前這個決意赴死的人。
千言萬語,堵在胸口,最后只化作一聲破碎的嘆息。
他的聲音嘶啞得不成樣子,帶著無盡的憐惜與痛楚。
“玉環……”
他喚著她的名字,這兩個字從他唇間滾出,耗盡了他一生的氣力。
“這些年,你受苦了。”
那聲“你受苦了”,像一把鑰匙,猝然打開了楊玉環塵封已久的心門。
洪水委屈與悲慟,在這一刻,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可她沒有哭。
她只是看著他,眼神里的決絕慢慢融化,變成了一汪深不見底的潭水,倒映著他痛苦不堪的臉。
“苦?”
她輕輕重復這個字,唇邊竟泛起若有似無的笑意,那笑意比哭泣更讓人心碎。
“真正的苦,不是日日在這冷宮中煎熬,不是食不果腹,衣不蔽體。”
她的視線從他臉上移開,緩緩落向梳妝臺的一角。
不是那條刺目的白綾。
而是一個蒙塵的紫檀木小匣。
她慢慢走過去,纖細的手指拂去匣子上的灰塵,動作輕柔得在撫摸一件稀世珍寶。
李瑁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不知道那匣子里是什么,但他本能地感到一陣恐慌,比剛才看到那條白綾時更加劇烈的恐慌。
死亡是終結,而這未知的舊物,卻可能牽扯出比死亡更磨人的回憶。
“真正的苦……”
她打開了木匣,從中取出兩卷微微泛黃的絹帛:“是明明心心念念,卻連一個問候的字,都送不出去。”
她轉過身,捧著那兩卷絹帛,一步一步,終于走到了他的面前。
那短短的三五步,他們走了一生一世。
他能聞到她身上清冷的、帶著些許霉味的氣息,那是歲月和絕望留下的痕_跡。
再也不是當年他懷中那個帶著甜香的玉人。
“這個,給你。”
她將絹帛遞到他眼前,手抖得厲害,幾乎握不住。
李瑁僵硬地伸出手,指尖觸碰到她冰涼的肌膚,兩人都如同被烙鐵燙到,猛地一顫。
他接了過來,絹帛很輕,可在他手里,卻重逾千斤。
他垂下眼,緩緩展開了第一卷。
熟悉的、娟秀的小楷映入眼簾,每一個筆畫都曾是他最熟悉的風景。
卷首兩個字,如錐刺心。
《望君》。
他幾乎不敢往下看,可目光卻不受控制地,一個字一個字地讀了下去。
長安門外柳色新,折柳送君淚滿襟。
車馬粼粼塵煙起,妾心遠行已隨君。
望斷南飛雁,不見錦書回。
高樓獨倚,唯有西風悲。
他的手劇烈地顫抖起來,那薄薄的絹帛幾乎要從他指間滑落。
益州……
他去益州赴任的那一天。
那天的風確實很大,吹得人睜不開眼。
他記得她站在城樓上,穿著一身杏黃色的羅裙,風將她的裙擺吹得獵獵作響,像一只隨時會乘風離去的蝴蝶。
他不敢回頭,怕一回頭,就再也邁不開步子。
他以為,她只是送別。
他不知道,她回去之后,竟將那份思念,寫成了這樣的詩句。
“那日,我站在城樓上,看著你的車駕變成一個小黑點,直到再也看不見。”
楊玉環的聲音在他耳邊幽幽響起,帶著濃重的鼻音,“我回府后,總覺得心里空落落的,做什么都提不起精神。便寫了這首詩。”
她的眼淚終于落了下來,一滴一滴,砸在冰冷的地磚上,碎成一片片。
“我總想著,等你回來,就把這首詩拿給你看,讓你知道,我有多想你。”
李瑁猛地閉上眼,喉頭哽咽,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他強忍著心如刀絞的劇痛,顫抖著打開了第二卷絹帛。
《盼君歸》。
一別音書兩渺茫,深宮寂寂夜更長。
閑數落花階前滿,懶理青絲鏡中霜。
夢里行遍巴蜀路,醒時唯有淚千行。
此生若能再相見,死亦無憾赴黃粱。
“死亦無憾赴黃粱……”
李瑁喃喃念著最后一句,絹帛從他無力的手中滑落,飄飄蕩蕩地墜在地上,像兩只斷了翅膀的蝴蝶。
他再也支撐不住,胸中那股壓抑了太久的、毀天滅地悲痛轟然爆發。
“啊——!”
一聲不似人聲的嘶吼從他喉嚨深處迸發出來,那聲音充滿了無盡的絕望、悔恨與不甘。
他雙膝一軟,重重跪倒在地,雙手死死揪住胸口的衣襟,要將自己的心臟挖出來,才能減輕那份撕心裂肺的痛楚。
原來,在他不知道的歲月里,她也是這樣,日日夜夜地盼著他,念著他。
原來,他們之間的情意,從未被時間與距離沖淡,只是被那至高無上的皇權,生生斬斷!
他以為自己被奪走的是妻子,是尊嚴。
直到此刻,他才明白,他被奪走的,是一個女人最純粹、最深沉的愛,是他們本該擁有的、最平凡也最珍貴的相守歲月!
這比殺了他,更讓他痛苦萬分!
“玉環……我的玉環……”
他像個迷路的孩子,跪在地上,泣不成聲。
他伸出手,想要去撿拾地上的詩卷,可手指卻抖得連那薄薄的絹帛都無法觸碰。
那是他的罪證。
是他無能的罪證!
是他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妻子被人奪走,卻無能為力的罪證!
楊玉環看著他崩潰的模樣,臉上的淚痕未干,神情卻慢慢變得平靜。
她要的,就是他這份懂得。
有了這份懂得,她這半生所受的苦,都有了著落。
她緩緩蹲下身,伸出冰冷的手,輕輕撫上他劇烈顫抖的后背,在安撫一只受傷的野獸。
“李清,別哭了。”
她的聲音輕柔得像一片羽毛,落在他狂亂的心上。
“能再見你一面,能讓你知道我的心意,我……已經沒有遺憾了。”
她收回手,目光再次落向了梳妝臺。
那條三尺白綾,靜靜地躺在那里。
潔白,純粹,像一場盛大的解脫。
李瑁猛地抬頭,通紅的雙眼死死盯著她。
他明白了。
他全都明白了。
這兩卷詩,不是為了訴說愛意,而是她的遺書。
她要讓他知道,她到死,心里都只有他一個人。
她要用她的死,來祭奠他們被埋葬的愛情。
“不……”
他從牙縫里擠出一個字,聲音嘶啞得如同破鑼,“不許!”
“我去求我兄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