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刺骨的寒意,從每個人的腳底板直沖天靈蓋。
他們感覺自己不是站在溫暖如春的書房里,而是赤身**地站在了萬丈懸崖的邊緣。
腳下,是深不見底的黑暗深淵。
身后,是那頭他們一無所知的,已經(jīng)張開了血盆大口的百萬巨獸。
往前一步是死,退后一步也是死。
上天無路,入地?zé)o門。
這就是……
末路。
天色未明,晨曦如同被稀釋的淡墨,將長安城巍峨的輪廓勉強勾勒出來。
含元殿前的巨大廣場上,已經(jīng)鋪開了一層薄薄的、帶著寒意的白霜。
空氣冷冽,吸入肺腑,能將人五臟六腑都凍結(jié)成冰。
百官的馬車碾過宮城前的石板路,發(fā)出單調(diào)而沉悶的“咯吱”聲,車輪的滾動聲與馬匹偶爾打響的鼻息,匯成了這黎明前唯一的聲響。
官員們陸續(xù)下車,穿著繁復(fù)厚重的朝服,在寒風(fēng)中縮著脖子,哈出的白氣迅速消散在微光里。
他們?nèi)齼蓛删墼谝黄穑瑝旱土寺曇艚活^接耳,目光卻不由自主地,飄向廣場兩側(cè)那兩個涇渭分明、仿若冰炭的身影。
左相李林甫,就那么孤零零地站著。
他站得筆直,看似依舊挺立,內(nèi)里卻早已被掏空。
他沒有與任何人交談,甚至連一個眼神的交匯都吝于給予。
一夜未眠。
昨夜書房內(nèi)的景象,那些同僚崩潰的哀嚎與絕望的面孔,此刻依舊在他腦中反復(fù)回蕩,像一場永遠(yuǎn)不會醒來的噩夢。
他的眼眶下是濃重的青黑色,皮膚松弛地掛在顴骨上,眼球里布滿了猙獰的血絲。
若不是那一身代表著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紫色朝服還撐著他的骨架,他看上去與一個行將就木的普通老朽毫無區(qū)別。
他藏在寬大袖袍里的手,正死死地攥著一枚象牙笏板。
指節(jié)因為過度用力而泛出青白的顏色,冰冷堅硬的觸感,是他唯一能感知到的真實。
“百萬大軍……”
這四個字,像四座大山,沉甸甸地壓在他的心頭,壓得他喘不過氣。
他感覺自己可笑至極。
就在昨天,他還在自己的書房里,像一個操縱提線木偶的匠人,自得地欣賞著自己布下的棋局。
他算計著永王,算計著楊國忠,算計著安祿山,他以為整個大唐的朝局都在他的股掌之間。
他享受著那種翻手為云、覆手為雨的快感,以為自己就是這座帝國的擎天之柱。
可笑。
何其可笑!
當(dāng)他還在為長安城里這點蠅營狗茍的權(quán)力斗爭沾沾自喜時,一頭真正的、足以吞噬天地的巨獸,已經(jīng)在大唐的心腹之地悄然長成。
荊州,襄陽……
那是什么地方?
那是帝國的腹心!
是連接南北的要沖!
百萬大軍,神不知鬼不覺地在那里集結(jié),兵甲、糧草,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嗎?
地方的官府是死的嗎?
他遍布天下的靖安司,那些他引以為傲的耳目,全都瞎了聾了嗎?!
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懼,如同冰冷的毒液,從他的心臟蔓延至四肢百骸。
這不是失去權(quán)力的恐懼,而是面對未知、面對徹底的毀滅時的那種,源自生命本能的戰(zhàn)栗。
他忽然覺得,腳下這堅實的白玉石板,也變得不那么可靠了。
他能感覺到地底深處傳來的、細(xì)微的震動,那是百萬大軍行軍的腳步聲,是帝國崩塌前的預(yù)兆。
他抬起眼,掃視著廣場上的文武百官。
那些人,有的在低聲談笑,有的在為即將到來的朝會上的某個議題而蹙眉思索,有的則在偷偷打量著他和另一邊的楊國忠,眼神里充滿了算計和投機。
一群蠢貨。
一群即將被洪水淹死,卻還在為水面上漂浮的幾片爛葉子爭搶不休的蠢貨!
他該怎么辦?
立刻沖進(jìn)含元殿,跪在圣人面前,將這驚天的消息和盤托出?
不……
不行。
他不敢想象那樣的后果。
圣人會信嗎?
在沒有任何確鑿證據(jù)的情況下,拋出“荊州有百萬大軍謀反”這種駭人聽聞的言論,圣人只會認(rèn)為他李林甫是老糊涂了,是為了打擊政敵而編造的謊言。
屆時,不等那百萬大軍殺到長安,他自己就會先被盛怒的圣人賜死。
他現(xiàn)在,什么都不能做。
只能等。
等圣人上朝,等一切照舊。
他要裝作什么都不知道,繼續(xù)扮演那個權(quán)傾朝野的左相。
他要用盡自己最后心力,在朝堂之上,從那些蠢貨的言談舉止中,尋找哪怕一毫的蛛絲馬跡。
他必須找出那個藏在陰影里的怪物。
否則,大唐完了。
他也完了。
與李林甫的陰沉死寂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廣場的另一側(cè)。
右相楊國忠,正被一群官員簇?fù)碓谥醒耄缤娦桥踉隆?/p>
他今日穿了一件簇新的錦袍,上面用金線繡著繁復(fù)的寶相花紋,腰間的玉帶上懸掛著叮當(dāng)作響的環(huán)佩,整個人顯得神采奕奕,意氣風(fēng)發(fā)。
他身材高大,面色紅潤,與干瘦枯槁的李林甫站在一起,一個是盛夏,一個是寒冬。
他正與身邊的幾個心腹談笑風(fēng)生,聲音不大不小,卻足以讓周圍的人都聽得清楚。
“……不過是些許小事,何足掛齒?圣人春秋鼎盛,我等為人臣子,自當(dāng)為圣人分憂。”
他的目光狀似無意地掃過對面的李林甫,看到對方那副死了爹娘的晦氣模樣,心中升起一陣難以言喻的快意。
老東西,終于撐不住了嗎?
楊國忠的思緒,早已飛進(jìn)了即將開朝的含元殿。
他今天,有一份精心準(zhǔn)備的大禮,要送給那位近來風(fēng)頭正盛的永王殿下,當(dāng)然,也是送給那個站在永王身后的太子。
彈劾永王李璘!
這個念頭,一團(tuán)火,在他的胸中熊熊燃燒。
萬壽慶典,還有那該死的荔枝!
這兩件事,就是送李璘上路的兩道催命符。
萬壽慶典牽扯六部九寺,事務(wù)繁雜,豈是他一個毫無根基的毛頭小子能辦成的?
至于那千里之外的鮮荔枝,更是天方夜譚!
他已經(jīng)暗中給戶部和工部都打了招呼,但凡永王府來人,一律哭窮、推諉。
他就是要讓李璘處處碰壁,讓他焦頭爛額,讓他像一只沒頭蒼蠅一樣在長安城里亂轉(zhuǎn)。
等到那小子黔驢技窮,等到圣人的壽辰臨近,他再親自上場!
他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了一份洋洋灑灑的奏疏,字字泣血,句句鏗鏘。
他要彈劾永王李璘,目無君父,玩忽職守,將圣人恩寵視若無物,致使萬壽慶典籌備不力,有損國體!
他甚至能想象到,當(dāng)他在朝堂之上,義正言辭地念出這份奏疏時,永王李璘那張蒼白無措的臉。
他也能想象到,太子李亨在東宮得知消息后,會是何等的暴跳如雷卻又無可奈何。
而圣人呢?
圣人只會看到一個忠心耿耿、為國分憂的楊國忠,和一個不堪大用、辜負(fù)圣恩的皇孫。
這一局,他贏定了。
至于李林甫……
楊國忠又瞥了一眼那個孤零零的老人。
他覺得李林甫最近的舉動很奇怪,處處透著力不從心的頹喪。
或許是年紀(jì)大了,精力不濟(jì)了?
又或許是,他終于意識到,自己已經(jīng)斗不過他楊國忠了?
管他呢。
只要扳倒了永王,打擊了太子,他在朝中的地位便會更加穩(wěn)固。
到那時候,再慢慢收拾這個口蜜腹劍的老匹夫也不遲。
楊國忠想到得意之處,忍不住低聲笑了起來,引得身邊的官員們也跟著諂媚地附和。
一時間,他周圍的空氣都變得輕松而熱烈,與廣場另一端的冰冷死寂,是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
時間,就在這詭異的對峙中緩緩流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