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像被鐵鏈鎖在高空的熔爐,把地面烤得“滋啦”作響;車輪碾過,土殼炸裂,濺起細碎火星。
車輪卷起的塵柱被高高拋起,又被風撕碎,碎成一層浮動的灰霧,遮住了半片天空。
曠野無垠,枯草連成灰黃色的浪,風過時層層伏倒,發出沙沙的嘶喊,仿佛大地在喘息。
車廂搖晃,像被浪頭拋起的小舟。孩子們東倒西歪,額頭不時磕在冰冷的廂板上。
一個穿著錦緞的小少爺原本靠著窗,睡夢中仍攥緊脖子上的家徽項鏈;車身猛地一顛,他整個人被拋起,又重重落回長凳,驚醒,眼神里還殘留著夢里金碧輝煌的學院穹頂。
對面,一個布衣女孩的頭一點一點,像被線牽住的木偶,在顛簸里反復磕醒,又反復睡去。
初見蜷在角落,睫毛上沾著細小的灰粒。車輪再次碾過深轍,車身劇烈晃動,他卻紋絲不動,仿佛與廂板釘在一起。
睫毛下的瞳孔驟然睜開,漆黑中映出窗外一閃而逝的荒涼——干裂的河床、倒伏的枯樹、被風蝕空的獸骨斜插在塵土里,像一柄被歲月折斷的刀。
灰粒落進眼眶,他眨也不眨,任由那粒塵埃在眼底碎成更細的塵。
車廂驟然一沉,鐵輪碾過最后一塊凸起的碎石,發出“喀啦”一聲振響,像巨獸咬碎骨頭的回聲。
簾布縫里漏進的風帶著土腥味,撲在臉上,粗糲得像砂紙。早已習慣顛簸的孩子們,忍不住把臉貼在簾布邊緣,試圖透過那一線縫隙窺見他們旅途的終點。
簾布外,熾陽高懸,灼得空氣泛起扭曲的波紋。
他們瞳孔里同時浮現出一座幻城——
漢白玉階自云端垂落,階面光滑如鏡,倒映著少年們各色的衣裳;
青銅巨門高聳數十丈,門釘以星隕鐵鑄就,每一枚都燃燒著幽藍的微火;
門后,瓊樓玉宇層層疊疊,檐角風鈴以龍牙雕成,聲如碎玉;
更遠處,一座玄晶塔刺破蒼穹,塔身纏繞銀白雷弧,像神祇手中的權杖。
幻象帶著濕潤的靈霧氣息,幾乎觸手可及。
“下車!集合!”
車外傳來白永少校那標志性的、冷硬如鐵的聲音,穿透車廂壁,清晰地鉆進每個孩子的耳朵里。
把他們眼中的幻城擊的粉碎。
經過這些天的適應,孩子們對命令的反應快了許多。
他們魚貫而出,帶著幾分終于抵達目的地的解脫和更大的期待,迫不及待地想要一睹帝國最高軍事學府的風采。
然而呈現在他們眼前的。
沒有玉階,只有龜裂黃土;
想象中的青銅巨門化作三根歪斜的枯枝,被粗麻繩草草捆成拱門,繩結處滲出樹脂,像結痂的舊傷;
瓊樓玉宇換成一片起伏的荒丘,枯草伏倒,露出斑駁的獸骨,空洞的眼窩正對著他們;
玄晶塔則是一根銹綠的銅桿,光禿禿的旗桿此刻正在風中輕微搖擺,“嘎吱、嘎吱......”發出殘破金屬摩擦的啞音。
風忽然轉了向,像無形的巨掌把枯草齊刷刷按下。
所有人都看見了——
那根本稱不上門的‘拱門’,不過是由三根帶樹皮的枯枝,被浸過水的麻筋胡亂捆成的歪斜‘∩’形。
樹皮斑駁翹起,露出里面蟲蛀的孔洞,孔洞里還殘留著干泥色的蟻尸。
麻筋因日曬收縮,勒得枯枝吱呀作響,仿佛下一秒就要崩斷。
拱門頂端,一條本應是旗的破布耷拉著,邊緣被風撕成流蘇,每根纖維都在抖動。
布面焦黑,上面寫著‘滄曦帝國高等軍事學院’——字跡像醉漢用燒焦的木枝隨手劃的,橫豎歪斜,墨漬順著布紋暈開,像未干的血痕。
那字跡,毫無筆鋒可言,更談不上什么意境,橫不平豎不直,東倒西歪,如同醉漢的涂鴉,充滿了敷衍和嘲弄。破布條在風中無力地飄蕩著,時不時還有沾染的灰塵簌簌落下,整個拱門隨之微微搖晃,仿佛一個咧開嘴無聲譏笑的鬼臉,嘲弄著這群風塵仆仆、滿懷憧憬的天之驕子。
一陣更大的風掠過,整個拱門隨之搖晃??葜︻^在風里相互摩擦,發出“咯咯”的脆響。
破布被風猛地掀起,啪地一聲抽在枯枝上,碎屑與塵土簌簌落下,砸在干裂的地面上,像一場短暫的灰雨。
孩子們屏住呼吸,仿佛只要再吹一口氣,那拱門就會散成一地柴薪。
“這——”錦衣小少爺剛吐半個字,后半截被風嗆回喉嚨,只剩喉結上下滾動。
“學院呢?說好的帝國最高學府呢?”另一個女孩的聲音帶著一絲茫然。
人群騷動起來,竊竊私語變成了不滿的抱怨和驚疑的詢問。
“驚喜不驚喜?意外不意外?”初見心中無聲地滑過白永少??赡軖煸谧爝叺倪@句話,嘴角微微抽動了一下。
初見這一波少年,在白永少校的眼神示意下,迅速融入了前方已經聚集起來的學員“方隊”。
這所謂的方隊,人數不少,大約兩百多人,隊伍歪歪扭扭勉強站成了一個矩形。
隊伍里的少年們服飾各異,乍一看去粗布麻衣居多,夾雜著少數綢緞錦衣,神色各異,有茫然無措的,有強作鎮定的,也有像初見這樣冷靜觀察的。
最引人注目的,是隊伍中那十幾抹深紅色——包括初見在內,穿著制式一階法師紅袍的少年,共有十三人。他們的存在,像散落在荒草中的點點火星,昭示著這群少年的不凡。而在這片紅色之中,一道更加醒目的橙色身影,如同鶴立雞群。
那是一個身材修長、面容清俊的少年,穿著一件剪裁合體的橙色法師袍,領口和袖口的銀色符文在荒原的陽光下反射著內斂的光澤。
他獨自站在人群稍前方,身姿挺拔,眼神平靜地直視著前方那破敗的拱門,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既沒有失望憤懣,也沒有驕傲自得,只有一種近乎淡漠的疏離感。
仿佛周遭的喧囂和眼前的荒誕都與他無關。
周圍的竊竊私語聲飄入初見耳中:“……石青……滄瀾行省省城來的……才八歲……二階法師……”原來他叫石青。
初見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片刻,石青似乎有所察覺,淡淡的眼神掃了過來,在初見身上的深紅法袍上略作停頓,那目光平靜無波,仿佛只是確認了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隨即又移回前方。
初見也收回了目光,心中那份因三日入階而產生的些許自矜徹底沉淀下去。
帝國之大,天才如云,自己不過是其中一員。他挺直了因煉體而顯得比同齡人更結實的脊背,像初忠教導的那樣,以軍人的姿態站定,目光沉靜地掃視著現場的一切。
初見站定不久,又一支隊伍從另一個方向抵達。
九名氣息精悍的尉官(從領章看,一名上尉,八名中尉),護送著十六名年齡相仿的孩子加入進來。
初見默默心算,此刻廣場上的少年總數已達兩百五十六人。身著筆挺白色軍裝的軍官,除了列隊站在少年隊伍外圍警戒的九十名尉官外,還有一人格外顯眼。
那是一位站在少年方陣前方空地上的軍官。
他身形并不特別高大,但站在那里,就如同一塊歷經風霜的磐石,沉穩而內蘊力量。他的領口,是紫色底紋上鑲嵌著兩枚銀色四芒星——中校軍銜!
他目光如同鷹隼般掃視著整個嘈雜的隊伍,帶著一種無形的壓迫感。
白永少校快步走到這位中校面前,身形驟然定如磐石,行了一個標準的按刀禮。
中校微微頷首致意,目光在白永臉上停留了一瞬,似乎傳遞了什么信息。
白永會意,猛地轉身,大步流星地走到學員隊伍正前方,距離那破敗拱門不過數步之遙。
他吸腹,喉結滾動,像把胸腔里最后一絲溫度也壓成冰渣。
“肅——靜——!!”
聲波炸開,前排孩子耳膜里嗡的一聲,像被鐵錘敲碎的破鑼。
他抬手,指尖挨個虛點人群,像在數牲口一樣。
“十三件紅袍,一件橙袍……外加兩百來號自以為是的肉票?!?/p>
他指尖停在錦衣少年腰間,玉佩叮啷一聲,“抵我三個月餉銀,擋得住刀子嗎?”
緊接著,他臉上的假笑瞬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混合著極度蔑視、審視獵物般的冷酷,甚至帶著一絲令人心底發寒的邪惡感。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如同猛獸的低吼,每一個字都像重錘砸在孩子們的心上:
“歡迎你們……來到我的地盤!”
他向前踏了一步,無形的壓力如同實質般擴散開來,讓前排的孩子忍不住后退了半步。
他張開雙臂,仿佛要擁抱這片荒涼,又仿佛在宣示主權:
“在這里!不管你們的姓氏多么尊貴,祖蔭多么深厚,家族財富堆積如山!也不管你們的天賦測試結果多么耀眼,被多少人捧為百年不遇的奇才!統統給我記住——”
他猛地一指腳下荒蕪的土地,聲音如同寒冰碎裂,“這里!是我的地盤!你們的一切——從呼吸的空氣,到腳下的泥土,從你們腦子里那點可憐的驕傲,到你們自以為是的未來——都由我來支配!我說了算!”
白永側頭,用靴尖點了點那截歪拱門,木屑簌簌掉。
“失望?我當年也失望——以為可以進入雕龍畫棟的象牙塔,結果拉到這鳥不拉屎的荒地。好消息是:我不想你們跟當年的我一樣倒霉;壞消息是:你們我當年——更慘?!?/p>
他頓了頓,看著一張張因震驚、恐懼、憤怒而變得煞白的小臉。
“想穿這身軍裝?可以!八百里外,滄曦高等軍事學院正門現在開著。十二時辰內,你們要是還有腿邁進門檻——我親自給你們發軍裝。要是沒到——”
他指了指遠處,“就回家繼續吃奶吧,這里不適合你?!?/p>
那位一直沉默如山的中校,此時右手在空中劃過一道玄奧的軌跡。空間一陣細微的扭曲波動,緊接著,一堆深灰色的豎長背包如同變戲法般憑空出現,瞬間堆積成一座小山,散發著帆布和皮革混合的粗糲氣息。
“現在!就是你們證明自己不是廢物的時候!”白永的聲音斬釘截鐵,“稍后,你們依次到這里,拿一個背包。這里面,是你們未來一天內唯一的物資!”
他的目光掃過人群,他單手抓起一個背包,像拎著一只死狗,隨手拋給最近的少年學員。
“十二時辰,八百里。明天的這個時候,前邁不進校門——”
他指了指拱門旁那截銹旗桿,“就陪它一起爛在這兒?!?/p>
“怕黑?怕餓?怕狼?
沒關系,拉這個小玩意兒——”
他用兩根手指捏起一個巴掌大的信號筒,輕輕一拋,信號筒翻了個跟頭又落回掌心。
“啟動后,馬上就會有輛溫軟的馬車來接你們。記得把法師袍疊整齊,別弄臟了——那是你們最后的體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