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棍映雪行 第七章 岳陽樓頭烽火起 上

(上)

岳陽城枕著洞庭湖的咽喉，城墻高聳，浸透了八百里的水汽與千年的滄桑。

一場秋雨不期而至，起初是細(xì)密的牛毛，漸漸連成絲線，最后化作冰冷的銀針，從鉛灰色的天穹傾瀉而下。

雨水沖刷著古老的城磚，在凹凸不平的青石板街道上匯聚成渾濁的溪流，嘩嘩地淌入低洼處。

空氣里彌漫著濃重的水腥、泥土的腥氣，還有沿街鋪面飄出的、被雨水打濕的油布、桐油和腌魚的混合氣味，濕冷粘稠，直往人骨頭縫里鉆。

李璃雪撐著一柄素面油紙傘，站在“云夢澤”客棧二樓的軒窗前，望著雨幕中灰蒙蒙的城池輪廓。

君山島阿沅那雙燃著希望的眼睛，柳老爹蠟黃的臉，還有那“臘月漕糧改道荊襄”的殘片密信，如同冰冷的秤砣墜在心頭。

淮陽王的陰影，幽冥教的邪祟，苛捐雜稅的盤剝……這天下，如同這秋雨籠罩的岳陽，沉悶得讓人窒息。

“小姐，石敢當(dāng)回來了?！比缣m的聲音在身后響起。

石憨悄無聲息地出現(xiàn)在門口，蓑衣上雨水淋漓，在腳下匯成一小灘水漬。

他摘下斗笠，露出一張被雨水沖刷得更加棱角分明的臉。他走到桌前，從貼身的油布包里取出一卷潮濕的紙張，沉默地?cái)傞_。

那是一張?jiān)狸柍羌捌渲苓吽虻脑敿?xì)輿圖，墨跡被雨水洇開些許，但線條清晰。

石憨粗糙的手指精準(zhǔn)地點(diǎn)在城南碼頭區(qū)域一片用朱砂圈出的巨大倉庫群上，旁邊蠅頭小楷標(biāo)注：官鹽轉(zhuǎn)運(yùn)倉。

接著，他的手指沿著江岸移動(dòng)，落在城西一處地勢較高的地方，那里畫著一座巍峨樓閣的簡筆——岳陽樓。

最后，他的指尖滑向樓閣旁一片開闊水域，用炭筆重重畫了一個(gè)圈：漕船臨時(shí)錨地。

“鹽倉守備森嚴(yán)，明哨十二，暗樁至少六處，戌時(shí)三刻換防，有半刻空檔?！笔┑穆曇舻统疗骄彛缤陉愂鲆患c己無關(guān)的事情，“岳陽樓，今日鹽課司的人包了場，清走了所有閑雜游人。錨地，大小漕船三十七艘，吃水皆深，艙口有軍士看守。”

李璃雪的目光在輿圖和石憨冷峻的臉龐間逡巡。鹽倉、岳陽樓、漕船錨地……這三者被清晰地標(biāo)注出來，絕非巧合。她深吸一口氣，冰冷潮濕的空氣刺入肺腑：“去岳陽樓。現(xiàn)在。”

雨中的岳陽樓，更顯孤高。飛檐斗拱刺破雨幕，朱漆的梁柱在雨水的浸潤下顏色深暗，透著一股沉甸甸的威儀。

樓下本應(yīng)熙攘的街市，此刻因雨和官府的清場而異常冷清，只有幾個(gè)披著蓑衣的衙役挎著腰刀，在雨水中來回逡巡，眼神警惕。

李璃雪三人交了昂貴的“登樓捐”，才得以入內(nèi)。

樓內(nèi)空曠，檀香的氣息混合著木頭受潮的微腐味。巨大的楠木立柱支撐著高闊的空間，墻壁上歷代名人的題詠墨寶被精心裝裱懸掛。

最引人注目的，是大廳正中央，一面幾乎頂天立地的巨大石碑。石碑通體黝黑，材質(zhì)似鐵非鐵，上面鐫刻著戰(zhàn)國時(shí)期屈原《楚辭·九歌·湘夫人》中的詩句：裊裊兮秋風(fēng)，洞庭波兮木葉下。

還有南北朝時(shí)期顏延之《始安郡還都與張湘州登巴陵城樓作》中詩句：江漢分楚望，衡巫奠南服。三湘淪洞庭，七澤藹荊牧。

然而此刻，樓內(nèi)的氣氛卻與這千古名句的描述格格不入。

幾張紫檀木大桌拼在一起，上面堆滿了珍饈美味、美酒佳肴。

十幾個(gè)穿著錦緞綢袍、腦滿腸肥的鹽商圍坐桌旁，正推杯換盞，高聲談笑，唾沫橫飛。

主位上，一個(gè)身著青色官袍、胸前繡著白鷴補(bǔ)子的中年官員，面皮白凈，留著三縷細(xì)須，正是岳陽鹽課司提舉趙文彬。

他端著酒杯，瞇著眼，享受著鹽商們的諂媚奉承，臉上是毫不掩飾的得意與貪婪。

樓內(nèi)一角，幾個(gè)布衣短褐的老儒生，被衙役驅(qū)趕到角落，瑟縮在濕冷的柱子旁。

他們看著鹽商官員的奢靡宴飲，看著外面凄風(fēng)苦雨，臉上是壓抑不住的悲憤和凄涼。

“趙大人英明！這‘護(hù)漁稅’征得及時(shí)?。『瞬?，沒官軍護(hù)著，咱們的鹽船怎么走得安穩(wěn)？”

“就是！多虧趙大人體恤我們這些做小本生意的難處！”

“來！我等再敬趙大人一杯！祝大人步步高升！”

鹽商們的阿諛之詞如同蒼蠅般嗡嗡作響。

趙文彬志得意滿地捋著胡須，慢悠悠地飲盡杯中酒，放下杯子，清了清嗓子，聲音帶著官腔特有的拿捏：“諸位的心意，本官心領(lǐng)了。這‘護(hù)漁稅’，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嘛！只要鹽道暢通，朝廷的鹽課足了，本官自然會(huì)在上峰面前替諸位多多美言！”

他話鋒一轉(zhuǎn)，眼神掃過角落里那幾個(gè)老儒生，帶著一絲輕蔑，“至于那些不識時(shí)務(wù)、妄議朝政的酸腐之言……哼，自有王法處置！”

話音未落，樓外雨幕中，陡然傳來一陣撕心裂肺的哭喊和粗暴的呵斥聲！

“官爺！求求你們！就這點(diǎn)魚了！家里老娘病著等米下鍋啊！”

“滾開！護(hù)漁稅！一文不能少！交不上？魚沒收！船扣下！”

“天殺的！你們這是要逼死我們啊——！”

聲音凄厲，穿透雨幕和樓宇，清晰地傳入樓內(nèi)每一個(gè)人的耳中。

角落里，一個(gè)須發(fā)皆白、身穿洗得發(fā)白儒衫的老者，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

他看著窗外雨水中隱約可見的、被衙役推搡毆打的漁民身影，聽著那絕望的哭嚎，又看看眼前這群朱門酒肉臭的鹽官鹽商，渾濁的老眼中，悲憤如同巖漿般翻涌，幾乎要噴薄而出！

他猛地推開攙扶他的同伴，踉蹌著向前幾步，枯瘦的手指顫抖地指向宴席上談笑風(fēng)生的趙文彬，聲音嘶啞卻如同杜鵑啼血，響徹整個(gè)樓宇：

“趙文彬！爾等身為朝廷命官，不思報(bào)國愛民，反而巧立名目，橫征暴斂！盤剝漁民血汗，以充爾等私囊！湖匪？何來湖匪？最大的匪，就是爾等這些披著官袍的豺狼！你們……你們對得起大唐基業(yè)么！蒼天無眼！蒼天無眼啊——！”

這泣血的控訴，如同驚雷炸響！

樓內(nèi)瞬間死寂！

鹽商們臉上的笑容僵住，驚恐地看著那狀若瘋狂的老儒。

趙文彬的臉色由白轉(zhuǎn)青，由青轉(zhuǎn)紫，最后化為暴怒的豬肝色！

他猛地一拍桌子，杯盤震得跳起：“反了！反了！給我拿下這狂悖之徒！”

幾個(gè)如狼似虎的衙役立刻撲向老儒！

“誰敢！”老儒猛地發(fā)出一聲凄厲到極致的嘶吼！他渾濁的目光掃過那面鐫刻著千古名勻的巨大石碑，眼中閃過一絲決絕！

下一刻，在所有人驚駭?shù)哪抗庵校帽M全身殘存的氣力，如同撲火的飛蛾，朝著那冰冷堅(jiān)硬、承載著圣賢精神的石碑，狠狠地、義無反顧地撞了過去！

“砰——！”

一聲沉悶到令人心悸的巨響！

老儒枯瘦的身體如同斷線的風(fēng)箏，軟軟地癱倒在石碑腳下。

額角撞開一個(gè)巨大的血洞，粘稠猩紅的鮮血如同決堤的洪水，瞬間噴涌而出，濺滿了石碑上那幾行雄渾的字跡！滾燙的鮮血順著冰冷的碑面蜿蜒流淌，將那些墨字，染成了刺目驚心的暗紅！濃烈的血腥味瞬間在檀香與酒氣中彌漫開來！

時(shí)間仿佛凝固了。

樓內(nèi)一片死寂，只剩下雨打飛檐的噼啪聲和眾人粗重的喘息。鹽商們面無人色，有的甚至捂住了嘴。

趙文彬臉色慘白，指著那倒在血泊中的老儒，嘴唇哆嗦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角落里的幾個(gè)老儒生發(fā)出悲慟欲絕的哭喊：“吳夫子——！”

李璃雪站在樓梯口，手中的油紙傘不知何時(shí)已滑落在地。她看著那染血的石碑，看著那倒在血泊中的瘦小身軀，看著趙文彬等人臉上的驚駭與蒼白，只覺得一股冰冷的怒火從腳底直沖頂門，燒得她渾身血液都在沸騰！袖中的銀劍在鞘中嗡鳴，幾乎要破鞘而出！

石憨的目光，如同最冷的冰錐，掃過趙文彬慘白的臉，又落在石碑上那刺目的鮮血上。他抱著青岡木棍的手臂，肌肉無聲地賁起，指關(guān)節(jié)捏得發(fā)白。

蓑衣上的雨水，順著衣角滴落在地板上，發(fā)出“嗒、嗒”的輕響，如同死神的腳步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