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
“走水啦——!!!”
“快救火啊!”
“我的燈!我的衣裳!”
“醉仙閣”前舷瞬間陷入一片火海!剛才還沉浸在歌舞升平、酒醉金迷中的賓客和歌姬舞女們,如同被捅了窩的馬蜂,爆發出驚天動地的尖叫、哭喊和混亂的奔逃!杯盤碎裂聲、桌椅翻倒聲、驚恐的呼喊聲交織在一起!
原本井然有序的場面徹底失控!
濃煙滾滾,火光沖天!
整個秦淮河面都被這突如其來的大火映照得一片通紅!周圍的船只驚恐地紛紛避讓,河面上亂成一團!
混亂!石憨制造的混亂,如同投入滾油的火星,瞬間引爆了“醉仙閣”!
幾乎在火起的同一瞬間,船尾陰影處,一道纖細的紫色身影如同靈巧的貍貓,悄無聲息地翻上了“醉仙閣”的后舷欄桿,迅速隱沒在驚慌奔走的人影和彌漫的煙霧之中。
柴房內,李璃雪手腕的動作猛地一滯!外面驟然爆發的巨大混亂聲浪穿透了門板!尖叫、哭喊、火焰燃燒的爆裂聲…她的心猛地一沉!
是石憨!
他動手了!
機會!
她強壓下心頭的悸動,更加專注地扭動被捆縛的雙手!指尖那一點點微弱的松動感,在持續的、鉆心的摩擦下,終于…“嘣”的一聲極其細微的輕響!繩結處一根被磨得幾乎斷裂的麻線,被她硬生生掙開了!
手腕處的束縛瞬間松了一分!
雖然依舊被捆著,但已經能進行更大范圍的轉動!她眼中寒光一閃,借著這松動,手指如同靈蛇般探向腰間一處極其隱秘的內袋縫隙——那里,藏著一枚她從不離身、薄如柳葉、邊緣鋒利無比的淬毒刀片!
指尖觸碰到那冰冷的金屬!希望之火熊熊燃起!
“醉仙閣”頂層,那間最為奢華、珠簾低垂的艙室——“金玉堂”。
金三娘正對著銅鏡,慢條斯理地往鬢邊插上一支赤金點翠鳳簪。外面驚天動地的混亂和尖叫似乎絲毫沒有影響到她。
她臉上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嘲諷。
“慌什么?不過是些不長眼的小賊放的火,燒點燈籠罷了,值幾個錢?”她對著旁邊一個驚慌失措跑進來報信的龜奴冷冷斥道,“讓前頭的人穩住客人!該賠的賠!后頭的護衛都給我打起精神!別讓人渾水摸魚摸進來!尤其是…‘庫房’那邊!”她刻意加重了“庫房”二字,眼中閃過一絲凌厲。
“是…是!媽媽!”龜奴連滾爬爬地退了出去。
金三娘站起身,走到窗邊,掀起珠簾一角,冷眼看著前甲板那片混亂的火光和濃煙。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就在這時,艙門被輕輕敲響。
“誰?”金三娘警惕地回頭。
“媽媽,是我,剛來的…胡旋舞姬…阿依莎。”一個帶著奇異腔調、柔媚入骨的女聲在門外響起,“前頭亂得很,嬤嬤讓我…來媽媽這里躲躲…”聲音里帶著恰到好處的驚惶和柔弱。
金三娘眉頭微皺,眼中閃過一絲不耐,但聽到“胡旋舞姬”幾個字,又想起新來的這批西域舞娘姿色確實不錯,或許…她緩步走到門邊,拉開了艙門。
門外,站著一個身姿婀娜、紫紗覆面、眼波流轉的“胡姬”。
她微微垂著頭,露出雪白細膩的后頸,雙手捧著一個鎏金托盤,上面放著一盞熱氣騰騰、香氣馥郁的參茶。
“媽媽,喝盞茶壓壓驚吧。”如蘭假扮的“阿依莎”聲音柔媚,微微屈膝,將托盤奉上。
低垂的眼簾下,目光卻如同最敏銳的探針,瞬間掃過金三娘腰間那串黃銅鑰匙。那把小巧精致的、柄端鑲嵌暗紅色寶石(她之前以為是石頭,此刻近距離看才看清是寶石)的金鑰匙,赫然掛在其間!
金三娘的目光在“阿依莎”妖嬈的身段和托盤上的參茶掃過,鼻端聞到那沁人心脾的茶香,緊繃的神經似乎松懈了一絲。她哼了一聲,伸手去接茶盞:“算你有心。進來吧,別杵在門口。”
就在她手指即將觸碰到茶盞的瞬間!
“阿依莎”捧著托盤的手腕猛地一翻!那盞滾燙的參茶連同托盤,如同暗器般狠狠砸向金三娘的面門!
滾燙的茶水四濺!
“啊!”金三娘猝不及防,被滾燙的茶水潑了一臉,發出一聲凄厲的尖叫,下意識地閉眼后退!
就在這電光石火間!“阿依莎”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欺近!戴著面紗的臉幾乎貼到金三娘因驚恐而扭曲的臉上!
她的右手快如閃電,五指成爪,帶著凌厲的指風,精準無比地抓向金三娘腰間懸掛的那串鑰匙!
目標,正是那把鑲嵌紅寶石的金鑰匙!
“找死!”金三娘雖驚不亂,畢竟是風浪里滾出來的老鴇!劇痛和羞辱讓她瞬間暴怒!她猛地睜開通紅的眼睛,肥胖的身體爆發出不相稱的敏捷,左手格擋如蘭抓向鑰匙的手,右手則屈指成爪,帶著狠辣的勁風,直掏如蘭的心窩!
招式竟是江湖上陰毒的“黑虎掏心”!
如蘭眼中厲色一閃!
她似乎早料到對方會反抗。抓向鑰匙的手猛地變招,化爪為掌,如同靈蛇般繞過金三娘的格擋,五指指尖蘊力,狠狠戳向其腋下極泉穴!
同時身體如同無骨般猛地后仰,險之又險地避開了那致命的一掏!
腰肢扭動,裙擺上的金鈴發出一串急促的脆響,整個人如同紫色的旋風,瞬間繞到了金三娘身后!
“嗤啦!”
一聲布帛撕裂的輕響!
如蘭的左手,如同毒蛇吐信,在金三娘扭身回防的剎那,精準無比地掠過她的腰間!
指尖一勾一挑!
那把小巧精致的金鑰匙,連同拴著它的一小截牛皮繩,已被如蘭牢牢攥在手心!溫潤的金屬觸感和那點紅寶石的微涼,瞬間傳遞到掌心!
“鑰匙!”金三娘感覺到腰間一輕,瞬間明白過來,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尖嘯!她徹底瘋狂了,肥胖的身體如同失控的蠻牛,轉身就撲向如蘭!
眼中是足以焚毀一切的怨毒和驚恐!“把鑰匙還來!小賤人!”
如蘭一擊得手,毫不戀戰!
她看也不看撲來的金三娘,身體如同輕盈的紫燕,腳尖在鋪著厚地毯的地面一點,整個人已如離弦之箭般射向艙門!在沖出艙門的剎那,她反手一甩!
“叮叮當當!”
幾枚細如牛毛、閃著幽藍寒光的淬毒鋼針,無聲無息地射向金三娘的面門和胸口!不求斃敵,只為阻其追擊!
“啊!”金三娘駭然色變,狼狽不堪地撲倒在地翻滾躲避!
如蘭的身影已消失在門外混亂的走廊陰影中,只有一串細碎的金鈴聲急速遠去。
金三娘狼狽地從地上爬起,臉上被鋼針擦過的火辣痛感和鑰匙丟失的巨大恐懼讓她渾身都在顫抖。
她猛地撲到窗邊,對著樓下混亂的甲板,用盡全身力氣發出歇斯底里的尖叫:“抓刺客!有賊人搶了鑰匙!封鎖所有出口!尤其是庫房!一只蒼蠅都不許放出去——!!!”
凄厲的尖叫穿透了火焰燃燒的爆裂和人群的哭喊,如同夜梟的悲鳴,在“醉仙閣”上空回蕩!
柴房的門鎖傳來“咔嚓”一聲輕響。
渾身濕透、如同水鬼般的石憨撞開門沖了進來,濃重的河水腥氣瞬間彌漫。“璃雪!快走!”他聲音嘶啞,帶著劫后余生的急促喘息。
李璃雪已經掙脫了腳踝的繩索,正用那枚鋒利的刀片割斷手腕上最后一圈麻繩。她動作利落,臉上沾著灰土,眼神卻亮得驚人。“外面怎么樣?”
“亂成一鍋粥!火快被撲滅了,但人都在抓我們!如蘭…”石憨話未說完,急促的腳步聲和守衛的吆喝聲已經在柴房外的走廊里響起!
“這邊!柴房有動靜!”
“快!”
李璃雪眼神一凜,將割斷的繩索踢到一邊,低喝:“走!”
兩人沖出柴房,迎面就看到幾個持刀守衛正從走廊另一頭沖來!
“攔住他們!”守衛頭目厲聲大喝。
石憨眼中兇光一閃,低吼一聲,如同蠻牛般直接撞了過去!
他雖雙臂不能發力,但一身蠻力加上沖勢,依舊勢不可擋!當先兩個守衛被他撞得如同滾地葫蘆般飛了出去!
李璃雪身如鬼魅,緊隨石憨身后。在第三個守衛揮刀砍來的瞬間,她身體不可思議地一矮一旋,如同沒有骨頭般從刀光縫隙中滑過,同時右手并指如劍,快如閃電般點在那守衛肋下章門穴!
“呃!”那守衛悶哼一聲,半邊身子瞬間麻痹,鋼刀“當啷”落地!
兩人沖破這短暫的阻礙,沿著狹窄的走廊向船尾方向狂奔!身后是更多守衛的怒吼和追趕聲!
“這邊!”一個刻意壓低、帶著急促喘息的女聲從前方一個堆滿雜物的拐角陰影里傳來!是如蘭!她紫色的舞裙下擺被撕破了一角,面紗有些歪斜,露出一小片蒼白的臉頰,但那雙眼睛卻亮得驚人。
她朝著李璃雪和石憨猛力揮手,另一只手里緊緊攥著那把閃爍著微光的金鑰匙!
“跟我來!快!”
三人匯合,沒有絲毫停留,在如蘭的帶領下,如同三只慌不擇路的貍貓,一頭扎進船樓深處一條更加狹窄、堆滿清潔工具和廢棄雜物的通道。
通道盡頭,是一扇毫不起眼、漆成與艙壁同色的厚重鐵門!鐵門上掛著一把巨大的黃銅鎖!
“就是這里!”如蘭喘息著,將手中的金鑰匙塞給李璃雪,“快!只能用這個開!外面的人馬上追來了!”
李璃雪接過鑰匙,入手溫潤沉重,那點紅寶石在昏暗的光線下折射著幽光。她沒有絲毫猶豫,將鑰匙插入鎖孔。
“咔噠…”
一聲清脆的機括彈響。沉重的黃銅鎖應聲而開!
如蘭和石憨合力,猛地推開沉重的鐵門!
一股濃烈的、陳舊的紙張、墨汁、灰塵和霉味混合的氣息撲面而來!里面是一個不大的艙室,沒有窗戶,只有墻壁上鑲嵌著幾顆發出微弱光芒的夜明珠。
借著微光,可見艙室四壁全是頂天立地的厚重書架,上面密密麻麻堆滿了各種卷宗、賬冊!地上也散亂地堆放著許多。
這里,就是“醉仙閣”,或者說它背后主人真正的秘密所在——存放著無數見不得光賬目的密室!
“找!快!”李璃雪低喝,率先沖了進去,目光如同最精密的篩子,飛速掃過書架上的標簽和散落地上的冊子封面。
“漕運…鹽引…貨單…”她口中飛快地念著,手指在書脊上劃過。時間緊迫!外面的追兵隨時會破門而入!
突然,她的目光定格在書架最底層角落里,一本被幾卷散開的絲綢賬本半壓著的、毫不起眼的藍布封皮冊子上。
封面上沒有任何字跡,但書脊處似乎有一道不自然的、微微凸起的痕跡。
她一把抽出那本冊子。入手比尋常賬冊要沉一些。翻開封面,里面是密密麻麻的、記錄著各種船只編號、貨物種類、時間地點的流水賬目。她的指尖在粗糙的紙張上快速劃過,眼神銳利如鷹。
突然,在冊子中間偏后的一頁,一行看似普通的記錄引起了她的注意:
“癸卯年八月十七,丙字船隊,貨:蘇綢三百匹,景德細瓷五十箱,抵:揚州東關碼頭。接洽:鹽課轉運使衙署,偏門。簽收:劉管事。”
這記錄看似平常的貨單,但“鹽課轉運使衙署”這個地點,出現在一艘畫舫的“貨單”上,本身就透著詭異!
而且“偏門”…更像是某種隱秘交接的暗指!
李璃雪的心跳陡然加速!她強壓下激動,繼續飛快地翻閱。就在這本冊子的最后一頁,一張折疊得異常整齊、顏色略新的薄紙,夾在封底的硬皮夾層里!
她迅速抽出那張紙,展開。
紙上只有寥寥一行字,墨跡尚新,字跡端正卻透著一股刻板的官樣氣息:
“三月三,巳時正,揚州鹽課轉運使衙署,丙字庫房,接‘青鹽’叁佰石。憑此箋及信物交割。切莫延誤。”
落款處,沒有署名,只有一個極其小巧、卻無比清晰的朱砂印鑒——一只線條簡潔、卻充滿威嚴張力的獨角獬豸(xiè zhì)圖案!
“鹽課轉運使衙署…丙字庫房…三月三…”李璃雪低聲念出這幾個字,眼中精光爆射!這分明是下一次秘密交接的時間和地點!“青鹽”?這定然是某種見不得光的貨物代號!
叁佰石…數量巨大!
而那個獨角獬豸印鑒…李璃雪瞳孔猛地一縮!她認得!那是御史臺專用于密查要案、不落文字的特殊暗記!
這紙條,竟是從御史臺內部流出?!
“找到了!快走!”李璃雪迅速將紙條和那本關鍵冊子塞入懷中,厲聲喝道。
然而,已經晚了!
沉重的鐵門外,傳來守衛們粗暴的撞門聲和怒吼!
“在里面!撞開它!”
“砰!砰!”巨大的撞擊聲讓整個艙室都在顫抖!鐵門發出不堪重負的**!
石憨和如蘭臉色劇變!
石憨怒吼一聲,用他那尚未完全恢復的肩膀狠狠頂住門板!如蘭也撲上去死死抵住!但這鐵門雖然厚重,卻明顯經不起外面眾多守衛的持續猛撞!
“頂不住了!”石憨額頭青筋暴跳,嘶聲吼道。
李璃雪目光如電,迅速掃過密室。沒有其他出口!只有鐵門這一條路!她的視線猛地落在靠墻一張沉重的紅木書案上!
“推桌子!堵門!”她當機立斷!
三人合力,爆發出最后的力量,將那沉重的書案猛地推向劇烈震動的鐵門!
“轟隆!”
書案剛剛抵住門板,外面就傳來一聲更加猛烈的撞擊!鐵門被撞開一條縫隙!一只帶著護腕的手臂和半截雪亮的刀鋒猛地探了進來!
“啊!”如蘭發出一聲短促的驚呼。
“滾出去!”石憨目眥欲裂,用盡全身力氣,狠狠一腳踹在那條手臂上!
“咔嚓!”骨頭斷裂的脆響伴隨著凄厲的慘叫!那只手臂猛地縮了回去!
趁著這短暫的間隙,書案終于被徹底推到了門后,死死頂住了鐵門!但外面守衛的怒吼和撞門聲更加瘋狂!
“走窗戶!”李璃雪當機立斷,指向艙壁上唯一的光源——那幾顆鑲嵌在墻壁高處、提供照明的夜明珠!那里,似乎有一個小小的、僅供通風的柵格!
石憨二話不說,猛地踏前一步,用他那唯一能勉強發力的右臂,狠狠一拳砸向那柵格周圍的墻壁!
“轟!”土石飛濺!一個僅容一人鉆過的破洞赫然出現!外面是冰冷的河水氣息!
“快!”李璃雪催促如蘭。
如蘭沒有絲毫猶豫,靈巧地攀上散落的書籍堆,第一個鉆了出去!
李璃雪緊隨其后。
石憨最后一個,他龐大的身軀鉆得異常艱難。就在他上半身剛剛探出破洞的瞬間!
“轟隆——!!!”
身后的鐵門連同抵門的書案,在守衛們瘋狂的撞擊下,終于轟然倒塌!煙塵彌漫中,數名兇神惡煞的守衛持刀沖了進來!
“跳!”李璃雪厲喝一聲,猛地將石憨往外一推!
石憨龐大的身軀如同巨石般砸入下方冰冷的秦淮河水之中!濺起巨大的水花!
李璃雪和如蘭也毫不猶豫,縱身躍下!
“噗通!噗通!”
冰冷的河水瞬間淹沒了三人。
上方,“醉仙閣”船尾的甲板上,傳來守衛們氣急敗壞的怒吼和紛亂的腳步聲。
“放箭!快放箭!”
“別讓他們跑了!”
幾支弩箭帶著凄厲的破空聲射入水中,激起幾道微弱的漣漪,隨即被黑暗的河水吞沒。
冰冷的河水包裹著身體,刺骨的寒意驅散了最后一絲迷藥的殘余。李璃雪奮力劃水,在混亂的水流中搜尋著石憨和如蘭的身影。
她的手指緊緊攥著那張浸濕的紙條,冰冷的紙張貼在胸口,卻仿佛帶著灼人的溫度。
“三月三,揚州鹽課轉運使衙署…”這幾個字如同烙印,深深烙在她的腦海深處。
淮陽王…漕運賬冊…御史臺暗記…還有這指向揚州鹽運衙門的密信…一張無形的大網,正從金陵的燈影胭脂中,悄然蔓延向千里之外的揚州。
而他們,已深陷網中,退無可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