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州古城三國謎(上)
荊州城的雨,下得毫無征兆,卻又纏綿悱惻。
鉛灰色的云層沉甸甸地壓在古老的雉堞上,如同浸透了水的破棉絮。
雨絲先是細密如針,繼而連成了片,最后化作瓢潑之勢,從晦暗的天穹傾瀉而下,沖刷著青石板鋪就的街巷,激起迷蒙的水霧。屋檐水流如注,匯成小溪,在街邊溝渠里嘩嘩流淌。
空氣里彌漫著濃重的水汽、泥土的腥氣,還有古城磚石縫隙里滲出的、千年歲月沉淀下的陳腐味道。
李璃雪一行在荊州最大的“云夢澤”客棧落了腳。
這客棧臨江而建,推開軒窗,便能望見煙雨迷蒙中浩渺渾濁的長江。
連日舟車勞頓,夔門驚魂猶在眼前,那幽州重弩冰冷的鐵腥味似乎還縈繞在鼻端,更兼這濕冷陰郁的天氣,讓李璃雪的心情也如這天空一般,沉郁得化不開。
她換了一身素雅的湖藍色襦裙,外罩月白比甲,斜倚在臨窗的貴妃榻上,望著窗外雨幕中模糊的江景出神。
那枚“淮陽”螭紋玉扣,被她無意識地攥在手心,冰涼的玉質貼著溫熱的皮膚,帶來一絲異樣的清醒。
錦官城夜宴的劍譜、夔門水底的軍械……這潭渾水,遠比她想象的更深、更冷。好吃好玩逛江湖,何曾料及,遭際如此叫人心驚!
如蘭端著一碗剛熬好的姜湯進來,見她神情郁郁,輕聲道:“小姐,喝碗姜湯驅驅寒氣吧。這荊州城古跡甚多,待雨小些,不如出去散散心?總悶在房里也不是辦法。”
李璃雪回過神,接過姜碗,氤氳的熱氣撲在臉上,帶來些許暖意。她瞥了一眼窗外的雨簾,目光落在遠處煙雨中若隱若現、飛檐斗拱的一角輪廓上。
“聽說……荊州有座關帝廟,香火頗盛?”她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探尋。
石憨抱著他那根不離身的青岡木棍,靜立在門邊陰影里,如同融入墻壁的浮雕。
他微閉著眼,似乎在養神,又似乎在傾聽著窗外的雨聲、江聲,以及這座古老城池在雨中低沉的呼吸,他依師父教導,天崩地裂都可靜心調息。
聽到“關帝廟”三字,他那濃黑的眉毛幾不可察地動了一下,依舊沉默。
午后,雨勢稍歇,雖未放晴,但已從傾盆轉為細密的牛毛雨。
李璃雪撐著一柄素面油紙傘,如蘭緊隨其后,石憨則披著一件半舊的蓑衣,戴著斗笠,抱著青岡木棍,沉默地跟在幾步之外。
三人踩著濕滑光亮的青石板,穿過被雨水洗刷得格外干凈的街巷,來到位于古城西隅的關帝廟。
廟宇古樸,朱漆有些斑駁,在雨水的浸潤下顏色顯得更深沉。
廟前兩株古柏虬枝盤曲,蒼翠的枝葉上掛滿水珠。
廟內香客寥寥,更顯空曠肅穆。
巨大的關公塑像端坐神龕之上,丹鳳眼,臥蠶眉,面如重棗,五綹長髯垂胸,一手撫須,一手持青龍偃月刀,不怒自威。
香爐中青煙裊裊,檀香的氣息混合著潮濕的木頭味和香燭燃燒的味道,彌漫在寂靜的殿堂里。
李璃雪在蒲團上盈盈下拜,奉上三炷清香,閉目默禱,也不知求些什么。
如蘭在一旁肅立。
石憨則站在殿門內側,斗笠下的目光沉靜地掃視著廟宇的每一個角落,最后停留在神龕旁一塊斜倚在墻邊、布滿青苔和雨水痕跡的巨大石碑上。
那石碑顯然年代久遠,上半截已經殘損斷裂,只留下半截碑身,上面銘刻的文字大半已被風雨侵蝕得模糊不清。
李璃雪起身,目光也被那塊殘碑吸引。她走到碑前,伸出纖細的手指,輕輕拂去碑面上濕漉漉的青苔和流淌的雨水。
指尖觸碰到冰冷的石碑,一股難以言喻的滄桑感順著指尖傳來。她仔細辨認著那些模糊的字跡,大多是些頌揚關公忠義的套話,殘缺不全,難以卒讀。
就在她指尖拂過碑面一處相對平整、刻痕較深的區域時,異變陡生!
被雨水浸透的石碑表面,那些看似普通、只是被歲月磨蝕得略深的刻痕縫隙里,竟隨著她指尖的溫度和雨水的浸潤,悄然滲出一種極其細微、如同金粉般的物質!
那物質溶于雨水,在碑面上蜿蜒流淌,形成一道道纖細、閃耀著微弱金光的紋路!
李璃雪的手指猛地頓住!
她屏住呼吸,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些金粉般的紋路并非雜亂無章,它們沿著石碑上原有的刻痕走向,迅速蔓延、交織、填充!
雨水如同天然的顯影劑,短短幾個呼吸間,一幅由金色線條勾勒出的、異常復雜的山脈地形圖,竟清晰地浮現在潮濕的碑面上!
圖中山勢連綿,溝壑縱橫,其中一座山峰被特別標注,旁邊用極其古老、形似蟲鳥的篆文標注著三個金粉小字——
玉 泉 山!
“這……這是?!”李璃雪失聲低呼,心臟狂跳!
這絕非巧合!
夔門發現的軍械指向北方,玉扣關聯“淮陽”,如今這關帝廟殘碑竟在雨水中顯出指向玉泉山的地圖!
這背后隱藏的秘密,如同一張無形的大網,正朝著她越收越緊!
如蘭也湊近細看,眼中滿是驚駭:“小姐!這……這碑文有古怪!”
石憨不知何時已無聲無息地出現在李璃雪身后一步之遙。他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陰影,幾乎將石碑和那金色的地圖覆蓋。
斗笠下的目光銳利如電,死死盯著那幅在雨水中清晰顯現又仿佛隨時會消散的金色地圖,眼神深處,如同投入石子的深潭,第一次清晰地波動起來,充滿了凝重與審視。
他緩緩伸出手,粗糙的指尖在石碑冰冷的邊緣輕輕摩挲了一下,似乎在感受著某種歲月的質感。
“此地不宜久留。”石憨低沉的聲音打破了殿內的寂靜,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警醒。
李璃雪瞬間回神,強壓下心中的驚濤駭浪,點了點頭。
她最后深深看了一眼那幅金粉地圖,仿佛要將每一道山巒的走向都刻入腦海,然后毫不猶豫地轉身:“走!”
三人迅速離開關帝廟,細密的雨絲重新將他們籠罩。
剛走出廟門不遠,一個穿著體面綢衫、管家模樣的中年男子便撐著傘迎了上來,臉上堆著恭敬的笑容,對著李璃雪深深一揖:
“這位可是自蜀中而來的李公子?小人張福,奉我家老爺之命,特在此恭候多時了。我家老爺仰慕公子風采,聞公子蒞臨荊州,特在府中略備薄酒,懇請公子賞光一敘。”
李璃雪腳步一頓,警惕地看著這個自稱張福的管家。
她此行隱秘,行蹤怎會被人知曉?
還如此精準地在關帝廟外等候?
“你家老爺是?”如蘭上前半步,擋在李璃雪身前,冷聲問道。
“回姑娘的話,我家老爺姓張,單名一個‘冀’字,乃本城薄有家資的鄉紳。”張福笑容可掬,姿態放得極低,“老爺常說,蜀地多俊杰,尤其公子這般人物,路過荊州,若不能盡地主之誼,實乃憾事。還請公子萬勿推辭。”
他言辭懇切,態度謙卑,讓人難以斷然拒絕。
李璃雪心中疑竇叢生。
關帝廟殘碑剛顯異象,這張府的人就如此巧合地出現?
是單純的仰慕,還是另有所圖?
她看了一眼身旁沉默如山的石憨,后者斗笠微抬,沉靜的目光掃過張福,又落在雨幕深處,似乎在評估著什么。
“既是張老爺盛情,”李璃雪心思電轉,臉上卻露出世家公子慣有的矜持淺笑,灑金扇“唰”地展開,“那便叨擾了。”
她倒要看看,這荊州張家,葫蘆里賣的什么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