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了?
他問得如此云淡風輕,仿佛只是在詢問一個賴床的晚輩,而不是一個被他從血泊中擄回來的、驚魂未定的少女。
溫眠眠的身體僵硬得像一尊木雕,血液在血管里凝滯,四肢百骸都叫囂著冰冷。她能感覺到,那道目光,那道比窗外月色還要清冷、比深潭還要幽邃的目光,正牢牢地釘在她的后背上,帶著一種不容忽視的穿透力,似乎要將她的五臟六腑都看個分明。
逃避是無用的。在這個密不透風的、屬于他的空間里,她連當一只鴕鳥的資格都沒有。
溫眠眠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那混雜著檀香的冷冽空氣涌入肺中,非但沒能讓她平靜,反而讓她的心臟因為這熟悉的氣味而更加劇烈地收縮起來。她死死地攥著拳,指甲深深地嵌入掌心,用那尖銳的疼痛強迫自己轉身。
動作遲緩得像是生了銹的木偶,每轉動一寸,骨節都在發出無聲的哀鳴。
終于,她完整地、清晰地,看清了那個男人的模樣。
如果說暗巷中的他,是一個被血色與陰影包裹的抽象恐懼,是一個只存在于噩夢中的殺神剪影;那么此刻,站在燭火與月光交織的光影里的他,則是將那份恐懼具象化了的、俊美到極致的魔神。
他已經換下那件沾染了血污的玄色外袍,只著一件同色的絲綢常服,衣襟微敞,露出小片線條冷硬結實的胸膛。墨色的長發并未束冠,只用一根簡單的玉簪松松地挽著,幾縷不羈的發絲垂落在額前和鬢邊,襯得他那張臉愈**廓分明,俊美無儔。
劍眉斜飛入鬢,帶著天生的銳利與威嚴。鼻梁高挺如山脊,勾勒出冷硬的弧度。而那雙唇,色澤偏淡,此刻正漫不經心地抿著,完美的唇形卻透著一股薄情的意味。
最讓她心驚的,依然是那雙眼睛。
在明亮的光線下,那駭人的猩紅已經褪去,恢復了純粹的墨色??赡遣⒎菧嘏?、能倒映出人影的黑,而是一種近乎虛無的、能吞噬一切光線的黑。當他凝視著你的時候,你不會覺得被“看見”,只會覺得自己正在被深淵所“審視”,靈魂深處的每一寸怯懦與不堪,都無所遁形。
他只是簡單地站在那里,什么也沒做,周身散發出的那股強大而冷冽的氣場,便足以讓這滿室的奢華陳設黯然失色,讓空氣都變得沉重而稀薄。
溫眠眠這才發現,他手上正把玩著一枚通體漆黑的扳指,拇指在光滑的玉面上緩緩摩挲,那不緊不慢的動作,帶著一種掌控一切的從容與……殘忍。仿佛他此刻摩挲的不是玉石,而是獵物的脖頸。
她的心跳如擂鼓,腦子里更是一片混亂。
怎么辦?怎么辦?他是誰?他為什么救她,又為什么把她帶到這里?這里是哪里?爹爹和娘親發現她不見了,會不會急瘋了?
無數個問題在她腦海中盤旋、炸開,卻沒一個能找到答案。她唯一清楚的,就是自己絕不能暴露身份。眼前這個男人喜怒無常,行事狠戾,一看就不是善類。若是讓他知道自己是當朝丞相的女兒,天知道他會生出什么心思。萬一……萬一他與父親是政敵,那她豈不是自投羅網,成了威脅父親最好的人質?
不,她不能連累家人。
這個念頭一旦升起,便如藤蔓般瘋長,瞬間壓過了所有的恐懼。她不能死,更不能成為家人的累贅。她要活下去,要找機會離開這里!
可是,要怎么才能活下去?
溫眠眠飛快地轉動著她那顆此刻已然不堪重負的小腦袋。直接求他放了自己?不行,這無異于癡人說夢,看這府邸的守衛就知道,他絕不會輕易放人。裝傻充愣?更不行,他的眼神銳利如鷹,任何偽裝在他面前恐怕都像孩童的把戲。
那么……只剩下一條路了。
一個大膽到連她自己都覺得荒謬的念頭,在絕望的土壤里,破土而出。
她看到他救了自己,看到他為自己處理了傷口,換了干凈的衣服。雖然過程充滿了恐懼和冒犯,但結果是——她活下來了,并且保住了清白。
在溫眠眠從小接受的教育里,救命之恩,大于一切。尤其是救命加救清白之恩,那簡直是無以為報的滔天大恩。
或許……或許可以從這里入手?
她將自己代入一個無家可歸的孤女,一個受了天大恩惠,除了這條命什么都沒有的可憐人。這樣的人,會怎么做?
報恩。
對,就是報恩!以報恩為名留下來,既能讓他放下戒心,覺得自己“有用”,又能為自己爭取到觀察環境、尋找機會的時間。這簡直是眼下唯一的、也是最好的辦法!
雖然這個“恩人”看起來比那些惡棍還要可怕一百倍,但……但至少他沒有真的傷害自己,不是嗎?
溫-眠眠在心里給自己打著氣,仿佛一個即將走上刑場的死囚,在背誦著最后的遺言。
“我……我……”
她終于鼓足勇氣開了口,聲音卻干澀沙啞得厲害,還帶著無法抑制的顫抖。一開口,她才發現自己的喉嚨像是被砂紙磨過一樣,又干又痛。
顧淮野眉梢微不可查地動了一下,似乎是在奇怪她為何忽然開口,又似乎是在等待她的下文。他依舊沒有說話,只是那審視的目光,壓力又重了幾分。
溫眠眠被他看得頭皮發麻,剛剛建立起來的勇氣瞬間潰散了一半。她下意識地垂下眼眸,不敢再去看那雙仿佛能洞悉人心的眼睛,目光落在自己光著的、踩在冰冷地面上的腳丫上,腳趾因為緊張而不由自主地蜷縮了起來。
“我……我叫……眠眠。”她臨時隱去了自己的姓氏,用了一個最簡單的名字。她咬了咬下唇,繼續用那蚊子哼哼般的聲音說道:“多……多謝公子……救命之恩。”
說完這句,她像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停頓了好一會兒,才繼續往下編織她的謊言。
“我……我不是京城人士,是從……從江南來的。家里遭了水患,爹娘都沒了,只身一人來京城投奔遠房親戚,誰知道……親戚也搬走了。我盤纏用盡,流落街頭,才會……才會遇到昨晚的……事?!?/p>
她一邊說,一邊悄悄地抬眼覷著他的神色。
男人的臉上依舊是那副萬年冰山般的表情,看不出是信了還是沒信。他既不點頭,也不搖頭,只是摩挲著扳指的動作停了下來,整個人如同一尊沒有感情的玉石雕像。
這種沒有回應的回應,才是最折磨人的。
溫眠眠的心七上八下,簡直快要從嗓子眼里跳出來了。她是不是說錯什么了?他是不是已經看穿了她?畢竟,她這身細皮嫩肉,怎么看也不像是經歷過水患、流落街頭的樣子。
完了,完了……
就在她心如死灰,以為下一秒他就要拆穿她,然后將她拖出去喂狗的時候,他終于開了尊口。
“哦?”
一個單音節的字,從他那薄情的唇中吐出,帶著一絲玩味的、低沉的磁性。
溫眠眠的心猛地一顫。
“既然無處可去,”他慢慢地踱了兩步,高大的身影帶著巨大的壓迫感,一步步向她靠近,“那本王救了你,你待如何?”
本王?
溫眠眠的腦子“嗡”的一聲。
他竟然是王爺!是皇室中人!
天啊,她到底惹上了怎樣一尊大神?當朝的王爺,除了幾個年事已高的,剩下的哪個不是手握重權、翻云覆覆雨的人物?尤其是這位……這位身上帶著如此濃重血腥氣的王爺,難道是傳說中……執掌著大理寺和禁衛軍,讓百官聞風喪膽的……修羅王,顧淮野?
這個名字在她腦海中閃過的瞬間,溫眠眠幾乎要當場暈厥過去。
關于顧淮野的傳聞,她在深閨之中都聽過不少。傳說他年少時便在邊境戰場上殺出了赫赫威名,手段殘忍,嗜血成性,死在他手下的敵軍沒有十萬也有八萬。回京后,更是被皇帝委以重任,肅清朝野,但凡落在他手里的貪官污吏,無一不是家破人亡、死狀凄慘。
京城的貴婦們在背后都偷偷叫他“活閻王”,說他所到之處,寸草不生。小孩子夜里啼哭,只要大人說一句“顧淮野來了”,便能立刻止住哭聲。
她竟然……竟然被活閻王給救了!
溫眠眠感覺自己的雙腿已經軟得站不住了,全靠著一股求生的意志力在強撐著。
顧淮野已經走到了她的面前,居高臨下地看著她。他比她高出太多,溫眠眠必須將頭仰到極致,才能看到他的下巴。他身上的氣息,那股冷冽的檀香,此刻更加清晰、也更加霸道地侵襲著她,讓她幾乎無法呼吸。
“怎么,嚇傻了?”他似乎很滿意她此刻的反應,聲音里帶上了一絲幾不可聞的笑意,但那笑意卻比冰霜還要寒冷,“回答本王的問題?!?/p>
溫眠眠的腦子飛速運轉,將方才的計劃又過了一遍。對方是王爺,那她的“報恩”計劃就更說得通了。她一個無依無靠的孤女,受了王爺的恩惠,除了以身相報,還能有什么?
當然,這個“以身相報”不是話本里的那種……而是做牛做馬的那種!
她猛地一咬牙,仿佛做出了什么重大的決定,然后“撲通”一聲,直直地跪了下去。
冰冷的黑曜石地面硌得她膝蓋生疼,但她顧不上了。她深深地低下頭,額頭幾乎要貼到地面上,用盡全身的力氣,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盡可能的真誠和卑微。
“王爺救了眠眠的性命,更保住了眠眠的清白,此恩如天,眠眠萬死難報!眠眠無家可歸,孑然一身,身無長物,唯有這條賤命。若是王爺不嫌棄,眠眠愿為奴為婢,留在王府,侍奉王爺,做牛做馬,以報答王爺的滔天恩情!”
說完這番話,她整個人都虛脫了,趴在地上,一動不敢動,緊張地等待著最后的審判。
她覺得自己這番表演,簡直是滴水不漏。既解釋了自己為何會出現在這里,又為自己找了一個合情合理的留下來的理由。一個柔弱無助、知恩圖報的孤女形象,應該不會引起他的懷疑了吧?而且,他一個堂堂王爺,府里什么樣美貌能干的婢女沒有,應該也看不上她這個笨手笨腳的“孤女”吧?或許他聽完,覺得麻煩,一生氣就把她趕出去了呢?
溫眠眠心里抱著一絲僥幸。
然而,她等來的,是長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頭頂上方的男人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但溫眠眠能感覺到,那道銳利的目光,始終落在她的頭頂,像是在剖析她的每一個字,每一個念頭。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那么漫長。溫眠眠的額頭上滲出了冷汗,順著臉頰滑落,滴在冰冷的地面上,洇開一小片濕痕。
就在她快要撐不住,以為自己已經徹底玩完的時候,那個冰冷的聲音終于再次響起。
“為奴為婢?”
他重復著她的詞語,語氣聽不出喜怒,卻帶著一種無形的壓迫力。
“是……是的?!睖孛呙叩穆曇舳兜酶鼌柡α?。
“做牛做馬?”
“是……只要王爺給眠眠一口飯吃,眠眠什么都愿意做!”她把自己的姿態放到了最低最低。
又是一陣沉默。
溫眠眠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忽然,她聽到一聲極輕的、近乎聽不見的嗤笑。那笑聲很短促,卻充滿了難以言喻的嘲弄與……愉悅。
隨即,他用一種不容置喙的、仿佛君王下達旨意般的口吻,淡淡地吐出了兩個字。
“準了?!?/p>
溫眠眠猛地抬起頭,臉上寫滿了不敢置信。
準……準了?
他竟然真的同意了?同意讓她這個來路不明、一看就笨手笨腳的女人留下來當婢女?
這和她預想的劇本完全不一樣!他不應該是不屑一顧,或者覺得麻煩,然后把她扔出府去嗎?為什么……為什么會答應得如此輕易?
溫眠眠的大腦徹底宕機了。她跪在那里,仰著一張寫滿錯愕與茫然的小臉,呆呆地看著眼前的男人。
而顧淮野,正居高臨下地回視著她。他的眼底,那片深沉的墨色之中,正漾起一圈圈外人無法看懂的、名為“興味”的漣漪。
看著她編造著那漏洞百出的身世,看著她跪在地上用顫抖的聲音請求成為自己的奴婢,看著她此刻那一副仿佛被雷劈中的傻樣……真是,太有趣了。
相府嫡女,溫伯安那個老狐貍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的寶貝疙瘩,此刻正跪在他的腳下,求著要給他當一個最卑微的婢女。
這場由他親手導演的戲,才剛剛拉開序幕,而他的女主角,就已經如此乖巧地、主動地,走進了他為她量身打造的牢籠里。
他怎么會不準?
他非但要準,還要看著她,在這座名為“閻王殿”的王府里,一步步地,徹底淪為只屬于他一個人的所有物。
“既然是府里的下人,就要有下人的規矩。”顧淮野收起了眼底所有的情緒,聲音恢復了慣常的冰冷,“本王這里,不養閑人?!?/p>
溫眠眠這才如夢初醒,意識到自己不是在做夢。她真的……要把自己賣身為奴了。她連忙低下頭,掩去眼中的慌亂,恭順地應道:“是,是!奴婢……奴婢明白!奴婢什么活都能干!洗衣,灑掃,砍柴,燒水……奴婢都會!”
實際上,她連自己的手帕都很少洗。但在這種時候,牛皮吹破天也要吹下去。
顧淮野聽著她那些“豪言壯語”,唇角勾起一抹幾乎無法察覺的弧度,隨即又迅速斂去。
他轉身,對著殿外揚聲道:“秦安?!?/p>
聲音不大,卻極具穿透力。
話音剛落,一個身著深灰色管家服、年約五旬、面容嚴肅的中年男人便悄無聲息地出現在門口,恭敬地垂首:“王爺,有何吩咐?”
這位名叫秦安的管家,氣息沉穩,眼神內斂,一看便是個深藏不露的高手。
顧淮野的目光甚至沒有從溫眠眠身上移開,只是淡淡地吩咐道:“這是府里新來的婢女,眠眠。帶她下去,給她安排住處和差事?!?/p>
秦安的目光不動聲色地掃了一眼跪在地上的溫眠眠,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驚訝。王爺的寢殿,從未有任何女人能踏足,今天不僅進來了,還是一個看起來如此……柔弱無助的少女。而且,王爺竟然親自為她取名,還親自吩咐他來安排。
這太不尋常了。
但秦安是個聰明人,他什么都沒問,只是更加恭敬地彎下了腰:“是,王爺?!?/p>
“王爺,”秦安頓了頓,又問道,“不知……將眠眠姑娘安排在何處當差?”
這府里的差事,可是分三六九等的。能在王爺身邊伺候的,和在后院劈柴的,那可是天壤之別。
溫眠眠也緊張地屏住了呼吸。她希望自己被分得越遠越好,最好是那種一輩子都見不到這位活閻王的地方。
顧淮野的目光,像是冰冷的刀子,在溫眠眠那張緊張得發白的小臉上刮過。他怎么會看不出她心里的那點小九九?
想躲著他?
入了這閻王殿,還想躲開閻王?真是天真得可愛。
他忽然伸出手,用修長的指尖輕輕地、帶著一絲侮辱性地,挑起了溫眠眠的下巴,強迫她再次抬起頭,對上自己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眸。
溫眠眠的身體劇烈地一顫,屈辱和恐懼瞬間涌上心頭。
只聽他用那惡魔般的低語,一字一頓地說道:
“就讓她……先從打掃庭院開始吧?!?/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