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津楊決定改回小時候為了偷懶寫在卷子上的名字——人杰兒子,多么簡潔明了、頭腦簡單、四肢發達的四個字兒。
他改完盯著手機,自己后背陷在藤椅里笑了半天,毛巾還胡亂搭在濕發上,想了想,他又一邊漫不經心地擦著頭發,一邊給改成婉娟曾孫,自己在那沒頭沒腦地又笑了半天,最后還是覺得不太妥,決定只把D字母刪掉。
坦白講,連他自己都很難說清這會兒對李映橋是什么想法。照片是在芝加哥被人差點騙去俱樂部跳脫衣舞的時候換上的,那張諾基亞開機照片一直在他出國行李箱的夾層里放著。
其實他已經忘了兩人小時候在課堂上到底為了什么大打出手,反正李映橋一拳過來他已經不省人事了。唐湘女士雖然給了他珍貴的生命,但也架不住他打小身邊就有個陰魂不散的小人。
老師還讓他倆握手言和拍照留念,說實話,他當時白眼都翻上天,所以那位老師也很雞賊地只拍了手部照片。
那時候他是抱著想讓李映橋吃下去的目的去跟老師要回這張照片的,但李映橋那天應該是吃飽了她說她不吃,讓他拿回家擦屁股,他才不要。結果唐湘說什么也不肯丟,還說很可愛,特地夾在他小時候的相冊里。
后來出國當壁紙用到現在,倒也說不上多念舊。他從小不算花里胡哨的性格,一部手機能用四五年不換屏保都是常有的事,連Q/Q頭像和名字都還是注冊的時候系統自帶的那個。
高中學校里幾乎都是用Q/Q群,但也有不少人注冊了微信,俞津楊高一的時候也注冊過一個,但他沒加過幾個好友,那時候微信功能列表里有一個很醒目的漂流瓶功能,還帶語音的。
有天晚上,他刷題刷到爆肝閑著無聊就開始鬼使神差地撈瓶子。結果給他看得面紅耳赤,心跳怦怦的——里面全是充滿露骨挑逗意味的色/情語言。
俞津楊當天就把微信給卸載了,他覺得這個軟件不太正經,都是成年人玩的。他還勸高典也刪了,不然被李映橋知道一定轉頭和家長告狀說他倆玩成人軟件。
后來微信成了大眾社交軟件,漂流瓶功能也下線了。俞津楊大一又重新申請了一個微信號,他當時正在查上海到北京的動車班次,就隨便取了個動車號當微信名。
后來轉念一想,李映橋還沒有他的微信,如果他改成北京到上海的動車班次,那等下次他們加上微信的時候,他多少能從她的反應里看出她在北京有沒有想過他或者也偷偷查過他的動車班次。
只是他沒想到,等真的加上微信,他倆已經二十八歲了,那些年少時期的曖昧情愫,早就過了真正意義上的“追訴期”。
他也不想讓自己看起來太過執著——好像一張明明已經過期的彩票,買的人倒是沒指望能中獎,他生怕自己是個便宜貨,又是自掏腰包又是砸鍋賣鐵,也要拿出獎金池的獎額告訴對方,你中得是我這個頭獎。
這確實沒太大意義,再滾燙的水沸騰這么些年也該燒干了。歲月是個沒有賠償款的拆遷隊,無論他曾經心里有過多少秘密堡壘,這些年也都被拆得七七八八了,他早就沒跟她較勁了,在芝加哥他其實一直拿這張屏保當辟邪用。
他當時因為簽證問題入學晚了幾天,就沒能分到學生的UA公寓,于是只能在Domu上自己先租房,等學校那邊有消息再通知他。
他那時候太年輕,在芝加哥求學的留學生可以說是人人都有一顆警惕到牙齒的心,但那時候俞津楊沒有,他被俞人杰保護太好,出國才知道外面多亂。他從來沒想過在本地認證平臺軟件上租房還要自己先做背調,所以他前腳跟人約好去看房,后腳一進門就被人拿槍抵在他后腦勺上,要他交出錢包和手機。
芝加哥南部很亂。他略有耳聞,只是沒想到明目張膽到這個程度,好在李映橋以前老趁他不備攻擊他后腦勺,他的警惕心全留給后腦勺了——在對方用那蹩腳的、該死的英語開口之前,他已經習慣性后撤半步,右手幾乎是條件反射去鉗住對方持槍的手腕,左手順勢抓住對方的肘關節,猛地往下一沉,對方頓時發出一聲凄厲的慘叫,槍支幾乎“啪嗒”應聲落地。
俞津楊一秒沒停,當機立斷地將手槍一腳踢到客廳的斗柜底下。緊跟著借著對方前沖的慣性,一個干凈利落的過肩摔將人狠狠摜在地上,發出“砰”一聲巨響。結果樓梯上聞訊下來幾個留學生查看樓下的動靜,才知道他們的租房信息和密碼被盜用了。
那幾個留學生都是中國人,和他用英文聊了兩句,立馬問他是不是中國人。俞津楊說對。領頭的男生直接劃開微信對他講說:“房東就住在隔壁樓里,這幢只租給學生,你I-20簽證拍個照給我。芝大有個GPA沒過剛退租的,空出一間房。如果沒問題你直接找房東簽。”
這人叫鐘肅,后來和他在芝加哥當了好幾年的室友。后來俞津楊家里出了事,他爸名下所有的房產和銀行賬戶全部被凍結,他只能靠自己去掙學費,又在鐘肅的穿針引線下加了某個地下街舞團,結果又差點被人騙去給富婆們跳脫衣舞,反正那陣倒霉事太多,在通勤站等車的時候說實話,俞津楊都不敢離警衛亭太遠。
但自從換上那張壁紙后,奇跡般地,倒霉事少了很多。連便利店那位墨西哥裔店員都能少調戲他兩句,俞津楊稱之為偶像的力量,后來回國索性連微信名也懶得換,反正李映橋也不在他的好友列表里。
只是,現在加上微信,他確實不好這么明目張膽地拿人家辟邪了。李映橋顯然也只是想跟他做朋友而已,連傘都不愿意多拿一把,生怕自己又纏上她。那他還真沒往那方面想,隔了這么多年,怎么可能還抱有那些不切實際的遐想,何況他們兩家關系總有些齟齬,其實現在這樣也挺好。
從理發店相遇到李伯清的鴻門宴,其實他能感覺到這次李映橋知道李武聲把他爸給撞了這件事的局促,以及她對他的小心翼翼和討好。
俞津楊仰頭看著夜空,眼神木然,眨眨眼。沒有星星,沒有月亮,啥也沒,啥也沒天還這么黑得沒天理。他想了想,索性又給李映橋撥了個語音過去,手還拿著毛巾無意識地擦著后腦勺早已干透的發梢。
“李映橋。”
“怎么了,喵!”她聲音一如既往地輕快。
不知道她人在哪,他聽見話筒那邊有行李滾輪碾過地面的轆轆聲響。
“你去哪兒?”
“沒有,一個朋友來找我玩,我正在幫她辦理入住。”李映橋把身份證遞給前臺。
“嗯,要幫忙嗎?”
“不用,我們都安排好了。”李映橋等前臺登記,將手機換到耳邊另一側,倚著前臺的大理石臺面,瞥了眼一旁的趙屏南,半開玩笑地對電話那頭說,“怎么了,你要歡迎一下我的朋友嗎?”
俞津楊想了想,說:“那就你轉達一下,豐潭歡迎她。李映橋,明天我也有個朋友來,你也歡迎一下,我轉達。”
李映橋說:“好,豐潭也歡迎他。他叫什么。”
“鐘肅。你朋友呢?”
“趙屏南。”
他倆說完自己都笑了,李映橋才問他:“你到底什么事兒。”
俞津楊這才把毛巾扔到桌上,咳了聲,語氣溫和倒是也鄭重,難得字正腔圓道:“沒別的事,只是想最后再跟你確認一次。”
“什么?”
“你在外面真沒遇上事?”
李映橋也收了笑:“真沒。”
他沉默片刻后,聲音也放低了:“好,以后不問了,豐潭也歡迎你。”
李映橋從前臺手里接過房卡,和趙屏南挑了下眉示意上樓,然后邊往電梯走邊逗他說:“是是是,謝謝俞書記。”
俞津楊自己也笑了,他下意識想到李伯清,想說在豐潭這都快成罵人的話了。
李映橋當然也察覺到他不太想接這話:“哎,你這人思想覺悟確實差點。行了,不耽誤你日理萬機,喵,我先帶她去吃點夜宵。”
“到底誰日理萬機。”
“我我我。”
他笑了聲,叫住她:“李映橋,最后一遍。”
她心領神會,無奈道:“喵大少爺啊,我真沒遇上——”
“我知道,我想說的是,我們友誼萬年長。”他打斷道,“掛了。”
***
豐潭夜宵攤也幾乎是整座城市最熱鬧的地方,不光吵還全是光膀子的中年男人,一箱箱啤酒往外抬。李映橋決定叫點外賣和趙屏南回酒店吃,等她們吃完,趙屏南給她泡上她自己炒的茶葉,迫不及待問她:“怎么樣,好喝嗎?”
李映橋對茶葉沒有研究,喝不出什么味,就感覺入口有些澀,好像和普通的綠茶沒什么兩樣。
“還行。”
趙屏南悻悻地收起嘴角:“行了,我也不瞞你了。其實這就是很普通的綠茶,我這次其實是偷跑出來的,我根本不喜歡炒茶葉,我想干點別的。”
李映橋又喝了口,覺得口感好點:“那你們家的茶山怎么辦?”
“政府要征收,估計會給一筆賠償款,大概兩千萬。我媽正犯愁呢。”
李映橋:“……”
趙屏南剛要給她續上茶水,李映橋默默拿過泡茶的杯子,“我來,我來。”
趙屏南:“……”
她不可思議,柳眉剃豎地說:“你!你竟是如此膚淺之人!”
李映橋笑了,笑得也是畢恭畢敬,替她斟好茶,放下茶壺說:“不然呢,趙大小姐?行了,你有話就說,這么大老遠跑來找我,我不信你只是想給我送茶葉。”
“……我在家太無聊了,”趙屏南嘆了口氣說,“炒茶葉我不想干,但除了這個別的我也不會干,讓我再回去上班我也沒那個耐心了,不是我凡爾賽,這么點錢我真犯不上。那天刷到你朋友圈,發現你回豐潭了,馬上連茶葉我也不用炒了,所以我就說過來看看你在豐潭忙些什么。”
“我能忙什么,給人當牛做馬咯。”李映橋端起茶喝了口說。
“你不是后來去了Convey旅途嗎?那不是大廠嗎?小北說你丫可牛了,都干到市場部總監了,怎么又跑回來了。”
“……我感覺你想問八卦。”李映橋戳穿她說。
“……那傳言是真的嗎?說你和Convey那個副總的事。”
李映橋言簡意賅:“假的。”
“好吧。”趙屏南倒也沒多問,“所以你辭職跟他也沒關系?”
“有關系。”這點李映橋沒瞞她,“但總歸不是外面傳的那樣,小北他們公司那邊消息不準確,和他對接的那個負責人早就被開了,所以他知道的不全面,都是些揣測的消息,而且公司沒什么人知道我是豐潭人,Michael也是半個豐潭人。只能說,如果真如外面的人傳的那樣,Michael特別看重我,也只是因為我和他都是豐潭人。其他的事,我還在‘脫密期’,不能說了。”
趙屏南也識趣地沒再開口問。
等李映橋走時,她才趴在床上昏昏欲睡地又問一句:“剛電話里那個誰啊?誰歡迎我。”
李映橋笑:“我一朋友,挺帥的。下次帶你見見。”
類似的話,第二天俞津楊在高鐵站門口接到剛到站的鐘肅也說了一遍。
鐘肅卻知道李映橋,把行李放上他車的后備箱,脫口而出:“誰歡迎我?就你那個青梅同志啊?”
俞津楊坐上駕駛座綁安全帶的手也微微一怔,沒想到他記憶里這么好,印象中他也就在芝加哥跟他提過一次,說得也不是什么好聽話,沒想到鐘肅竟還記得。
鐘肅跳上副駕,見他表情怪異地瞥他,笑著去扯安全帶,解釋說:“真不是我記憶力好,是很少從你嘴里聽到女孩的名字,所以你當時說到你有個青梅竹馬的時候,我才一下子就記住了。”
俞津楊卻一動不動地盯著他,安全扣“啪”一聲響,另只手還搭在方向盤上,空調出風口正往外大吐氣,車內只剩下徒勞的空調嘶嘶呼呼聲,因為俞津楊正靜靜看著他。
鐘肅干笑一聲,活躍氣氛說:“你打玻尿酸了啊,臉這么僵。”
他仍是沒動作,鐘肅莫名其妙,肩膀上毫不留情地捶他一拳:“不是,兄弟你——”
俞津楊表情平靜地看他說:“你不說謝謝的嗎?”
鐘肅笑容也凝固:“謝什么?”
俞津楊:“她說歡迎你,你不說謝謝嗎?”
鐘肅:“…………”
***
李映橋第二天也直接和趙屏南自己上山去取車,沒再麻煩俞津楊。
這幾日,她就陪著趙屏南在小畫城走街串巷,四處游蕩。其實也就是一整條川明老街,川明街的青石板路從巷子口蜿蜒至碼頭,兩側的鋪面鱗次櫛比,如今裝修出奇一致,沒有小時候那么雜亂無章,有些鋪面像夾在中間像是兩家店的公共廁所,比如蒲輝的牙科診所,如今竟還開著,鋪面還變大了。
兩旁的飛檐斗拱在青天白日里勾勒出一抹讓人難以忘卻的黛色,整條街道仍舊是常年浸潤在河水里的腥潮氣從青石板縫隙里無聲無息地漫上來,餛飩店、診所、奶茶鋪子、麻油雞很多鋪面都還開著,走到巷子口還能聞到小時候那股熟悉的麻油雞混著地溝油的味道。
只是對面的畫城小學已經被夷為平地。沒了坦克,自然也沒了當初那批能讓俞人杰跳腳的皮猴兒們,俞人杰現在也很難被氣得跳腳了。豐潭這兩年日新月異,唯獨小畫城倒像是老式放映機里被遺留的影像。
不過也開了不少新店,都是景區的文創產業。她舅舅的鋪面早幾百年前就為了填補廠里的虧空給賣掉了,春珍奶奶的糖糕鋪子早就歇了業,她的孩子們聽說都在一線城市買了房子,這幾年也很少回來。但春珍奶奶竟還坐在門口那張褪了色的太師椅上,李映橋和她打招呼,老人沒什么反應,渾濁的目光只從她臉上茫然掠過,那雙如棕皮樹般全是褶子的手整整齊齊地疊在肚子中央,慢慢又閉上眼,連眼神都沒聚過焦。
“小時候我和我朋友最喜歡看她切糖糕,她切得又快又整齊,完全強迫癥的天堂。我和我朋友封她為豐潭糖糕女王。我們有時候蹲著看她切糖糕能看一下午,超級治愈。”李映橋笑著和趙屏南說。
趙屏南環顧一圈,景區空蕩蕩的近乎寂寥廖。除了一些老太奶們在夕陽下緩慢移動著,影子被拖得老長,她不免為李映橋擔心起來:“我就是說你要不要再考慮一下,在這上班和養老沒什么區別了,你確定要這么早就開始養老啊?”
李映橋思索片刻,看著趙屏南來了句,“要不,你在這閑著也是閑著跟著我干算了,看看是不是在這養老,咱要覺得干得還不錯,也讓咱媽來這投點怎么樣?”
趙屏南頓時眼睛發亮,躍躍欲試道:“行啊,從哪開始?”
“嗷嗚——嗷嗚——嗷嗚——”
“咚!咚!”趙屏南又捶了兩下胸口,繼續嚎,“嗷嗚——嗷嗚——嗷嗚——”
她停下來,好奇湊過去問:“像嗎?”
兩人已經回到酒店,李映橋坐在床上,在一番訓練下,趙屏南已經頗有成效,她一本正經地拿著視頻一一比對,由衷夸贊道:“像,太像了。你簡直天生吃這碗飯的。”
趙屏南:“可這像話嗎,你讓我在景區扮演npc就算了啊,還是個到處瞎晃的猿人。你自己呢?”
李映橋:“我得負責拍視頻啊,不然你不是白嚎了?”
趙屏南點頭:“也對,說不定真火了。好吧,為了你的網紅景區,我可以犧牲一下,那你那些小時候的朋友們呢,他們扮演什么。”
李映橋:“扮演在景區里被攻擊的游客們。”
趙屏南再次肯定地點頭:“妙哉,好點子,但被誰攻擊?”
李映橋:“猿人。”
趙屏南:“……………”
就她一個外地人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