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的會議進行得舉步維艱。
T廠的人也頻頻看向李映橋,幾度無語地想要開口說你覺得我們還有必要再繼續談下去嗎?但李映橋腆著臉堅持。
數字化的革新對于一個景區來說是必須要走的一步,他們現在的當務之急就是要先把小程序上線,景區導覽和門票預約這些最基本的數字化先落實,但溝通過程有些小麻煩。
高典作為臨時加入,也沒接觸過網紅經濟,聽得更是一頭霧水。他也頻頻看向李映橋,企圖從她的表情去判斷對方說得到底什么鳥語。
但這位從小脾氣不算太好的發小如今早已練就喜形不于色的本領,天塌下來她也是面不改色地掛著一張蒙娜麗莎的微笑世界名畫臉坐在那,見他一臉茫然,還給了他一個稍安勿躁的安撫眼神,繼續和人認真聊著。
高典悻悻收回視線。說實話,他們這些大廠的人就不愛說人話。
他們才適合在景區當猿人,嘰里咕嚕說什么呢。
潘曉亮也深有所感,迫于橋娜麗莎的淫威下,他也不好擺爛,只好在當初招募猿人拉的工作群里把聽不懂的大廠黑話發在群里大膽詢問。景區這半年人員流動稀稀拉拉,固定員工就他和吳娟兩個人,連個群都拉不起來,還是猿人團隊成立后才有了景區第一個群。
“現在文旅玩法無非也就是那幾個,你們要是能說服你們當地文旅局長出來跳女團舞其實說不定也能收獲一波流量。不過現在各個景區都在打造自己的核心ip,想要實現GMV閉環?!睂Ψ浇o出一些建議說。
潘曉亮若有所思地瞥了某位今天過分亮眼的美女一眼,默默在群里打字。
潘曉亮:「GMV閉環是什么?聽不懂?!?/p>
李映橋看著群里彈出來的消息,拿起手機耐著性子給他回:「就是讓你的錢進我的口袋,并且源源不斷地心甘情愿進我的口袋?!?/p>
流量變現?
潘曉亮抬起頭,又懂了,自信滿滿地看著T廠的人。
T廠的人沖他微微一笑,繼續說:“KOC矩陣也可以先做起來,下沉市場還是需要滲透的。有了核心ip,你們還得有自己的鉤子產品,小程序可以做線上的文創商城,比如猿人的周邊,這些我們后續可以再拉齊?!?/p>
潘曉亮低頭:「KOC是什么?我只知道KFC。鉤子又是什么,不會是我想的那個吧,我可不賣鉤子?!?/p>
高典發了個“那咱倆可說好了你不賣我也不賣”的表情包。
純情屎殼郎蹦恰恰回復:「KOC矩陣就是各大平臺的素人賬號,比如你大舅你二舅你的遠房表舅都創建了社交軟件賬號從各個角度發布關于你的吃喝拉撒睡視頻,鉤子就是你的賣點。」
潘曉亮:「……靠。美女,你這也太那個了?!?/p>
高典跟著發了個下半身裹著浴巾“斯密嗎嘍”的表情包。
“對了,回頭我們還是需要一個輕量級的賦能團隊,提升信息溝通的ROI,確保顆粒度能對齊?!睂Ψ阶詈笈陌逭f。
潘曉亮又跟著原封不動把這句話發群里:「這又是啥。」
這次李映橋沒回,正要把T廠的人送出會議室,對方回頭看了她一眼,這才笑著說:“真不打算回Convey了?我前陣在行業峰會上碰見張總了,他聽說我要來豐潭見你,會議結束的時候特意把我叫住,讓我轉達,希望你先把他從黑名單里放出來?!?/p>
T廠來的人是胡雯,很給面子了,李映橋也沒想到胡雯會親自來。彩虹羑里這個項目就是她團隊做得數字化升級,變成后來那樣大家都惋惜,連Convey股價都受到震蕩。
李映橋那時候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最后還求到她這邊,但也已經是亡羊補牢。胡雯也沒辦法,她權限不夠大,Convey最后給出的應急預案只能先將損失降到最低,但卻觸到李映橋的底線,才會鬧到她和張宗諧反目。
李映橋沒說話,笑笑給她開路,領著身后一眾胡雯的下屬,給一路送到景區樓下,胡雯太了解她,于是給司機打電話后也斂了笑容,點了支煙邊抽邊等說:
“你真不打算回北京?你要想好,就算對賭你真的贏了,這個行業你也很難再待下去了。而且,那場峰會上不少公司都在打聽你離職之后的去向。顯然大家都沒覺得是你的問題,哪怕有些不好的聲音也只是一時的,誰讓你前兩年風頭太盛,為了張宗諧得罪那么多人?!?/p>
“胡姐,我回來就做好最壞打算了,大不了身敗名裂。”李映橋伸手在額頭上擋了下直射的日光,笑了聲,“在Convey品牌部這么多年,我做事的底線一放再放,這次再退,我的老師們恐怕要后悔送我進名牌大學了?!?/p>
胡雯知道她在豐潭有個恩師叫梁梅,聽說這幾年一直在山區支教,李映橋對她的感情很復雜,每次提起這個人,她就好像做錯事的小貓一樣,一直低著頭撓自己爪子。
胡雯問:“這次回來還沒見過她?”
“沒呢?!崩钣硺蜻b遙望著不遠處的山脊,風幾乎要把她的聲音吹散,“她在G省。”
“還在支教?”
“嗯?!?/p>
胡雯也不再說話,默默抽完煙,踩滅后:“行吧,本來這次來想見見你這位恩師的。既然這樣,我先走了,希望來年冬天還能在北京見到你。上次你在我家喝剩的酒,我還給你留著。我老公說你喝醉一直喵喵地叫,我說他絕對做夢了,我們公關圈小坦克怎么會學貓叫?!?/p>
李映橋完全不記得:“……我真不記得,姐夫沒受驚吧?”
“沒所謂,”胡雯見她一臉茫然,是真忘了,也笑了聲,“他說你挺可愛的?!?/p>
“姐,你說這話,我有點慌了,我可沒對姐夫有什么想法?!?/p>
胡雯嘆息一聲,“Joe,你不懂結了婚的女人,尤其是結了婚的女強人?!?/p>
“啥?”她是真茫然,一臉求知若渴地眨著眼睛看她。
“就是對男人死心塌地的無助你懂嗎?”胡雯瞥她一眼說,“當你事業蒸蒸日上,越爬越高,當你發現你可以面向更廣闊天地,身邊還有一堆年輕鮮活的肉/體圍著你的時候。家里的黃臉公卻一天比一天丑,對你也越來越死心塌地,你甚至都找不到任何理由可以出軌?!?/p>
……好新鮮的知識。李映橋咋舌之際,胡雯哈哈大笑著拍她肩上了車說:“走了,祝我好運?!?/p>
李映橋隨即反應過來,笑著目送她離開。等她回到辦公室,才看到潘曉亮后面發的信息,不過底下已經有人回復了。
321:「意思就是“大家拉個群”。」
高典發了個“respect”的嗎嘍經典表情包。
潘曉亮沒回。吳娟反倒回了,問大家是不是在開會?
李映橋讓潘曉亮進辦公室,把下午的資料扔給他,“胡姐回頭會拉個群,這個項目她們會跟進,如果聽不懂她們說話,你自己百度去,別發群里,也別裝傻充愣地什么都不回。不管是胡姐還是俞津楊,人家都沒工夫和義務教你這些。說聲謝謝不會?”
潘曉亮“嘖”了聲。
李映橋挑眉:“嘖什么?”
潘曉亮認命,官大一級壓死人,“知道了。”
潘曉亮從辦公室出來后,滿心忿懣地心道,這個郁金香絕對暗戀他,就為這事兒還特意把他叫進辦公室。這么想著反倒還真有些心猿意馬起來,于是他掏出手機在群里艾特了321:哦,謝謝。[呲牙]
321也沒再回,他剛要拿手機,被鄭妙嘉一句不耐煩地別動,給硬生生釘在那。
鄭妙嘉仍舊是一身亞麻長裙,腦門上架著副GM墨鏡,她懶懶地支楞著下巴,數位板擱在膝頭,嫻熟地刷刷幾筆勾勒出俞津楊的輪廓線,她時不時抬頭掃他幾眼,又漫不經心地低下頭去,說:
“喵啊,我跟你說,從小到大,你這張臉就沒輸過。小時候還沒那么夸張,但現在這么看是真帥,關鍵以前怎么沒發現你長得這么有攻擊性呢?難怪橋橋以前老揍你,她眼光還是比較超前的,果然畫成漫畫的視覺沖擊力特別強?!?/p>
俞津楊脖子酸脹,趁她沒注意,忍不住偷偷仰頭活動了一下脖頸。那天高典刷到鄭妙嘉的某書賬號給他看,畫得全是令人血脈賁張的腹肌裸男,評論區全在一溜的嘶哈嘶哈。
鄭妙嘉提出要給小畫城做漫畫ip的時候,他和高典下意識地對視一眼,幾乎異口同聲說不行。結果鄭妙嘉一看他倆態度如此強硬,直接眼眶就紅了。
高典完全傻眼,鄭妙嘉從小看著文靜,她和李映橋一個外冷內熱,一個外熱內冷,但這倆女的都很少在他倆面前暴露出脆弱的一面,更別說哭了。
高典當時捅捅俞津楊的胳膊,俞津楊哪有辦法,打電話給李映橋,結果那邊直接掛斷,只給他回了條人機信息:「在開會,晚點給你回。」
然后就再也沒回他。俞津楊也只能軟下態度來,跟鄭妙嘉約法三章:不可以畫腹肌,不可以畫**,不可以畫任何有性暗示的畫面。
下一秒,鄭妙嘉從包里翻出眼藥水往眼睛里滴了兩滴,心滿意足地應下來。
畫到一半,俞津楊在鄭妙嘉的要求下,又換了個姿勢,要求露出他流暢硬朗的下顎線,既然不讓畫腹肌,只能著重他的面部特寫。
剛轉過身,他問道:“李映橋最近在忙什么。”
“可忙了。幫小畫城組建數字化團隊平臺,那個潘曉亮啥也不懂。橋橋還要盯猿人的后期。而且,這幾天每天晚上她都有飯局,喝酒都喝吐了,好不容易拿下一條旅行社的線。今晚不知道有沒有局,我反正和她約了等會兒要畫人物圖?!?/p>
“你怎么知道這么清楚?她每天都跟你匯報行程?”俞津楊忍不住問。
鄭妙嘉瞥他一眼:“是啊,橋橋超粘人的,你不知道吧,我倆經常通宵打電話呢。”
俞津楊倒是不覺得小姐妹之間打通宵電話有什么奇怪的,也沒追問,只淡淡看著鄭妙嘉問了句:“那她有跟你說,她這次為什么突然回來嗎?”
鄭妙嘉卻突然抬頭直視他:“你想問什么?”
俞津楊微微撇開頭,鄭妙嘉又是疾言厲色地大喝一聲:“別動!畫丑了別說我沒提醒你”。
他只能被迫轉回腦袋直視著她,鄭妙嘉又指揮他,“抬下巴。對,這樣光影剛好,靠喵,這個角度你帥斃了。好了,你繼續說。”
他嘆口氣:“算了。你還沒畫完?”
鄭妙嘉這會兒又架著墨鏡,從縫隙里看他說:“你有事?”
“要和鐘肅去看個場地。”
“什么場地?你倆要不是去看結婚場地,今天你還是別走了?!?/p>
“……鄭妙嘉你腦子里都什么啊。”俞津楊靠在椅子上,仰著頭無奈笑了聲,“甜筒的游樂園,馬上施工隊要進場,我們過去確認幾個設計圖的細節?!?/p>
游樂園不大,都是些基礎設施,鐘肅給甜筒設計了一個超級大、超級夢幻的旋轉木馬,不過甜筒還沒過目。俞津楊打算先過去勘下場地,再回去和甜筒商量。
鄭妙嘉加快筆速,“啊?那你不早說,我還約了橋橋等會兒過來畫圖呢?!?/p>
俞津楊突然不笑了:“過哪兒來?”
“這兒啊?!编嵜罴卫硭斎徽f,“你的工作室啊,本來我說去景區找她的嘛,橋橋說回來這么久還沒來過你的工作室,她說順便過來參觀一下?!?/p>
工作室空間不算大,俞津楊平時在這待的時間不算長,空間利用很充分,成品展示區是一些他自己設計的木玩小擺件,有各種奇形怪狀的玩意兒,飛機、船、魔方、還有很多教育玩具。比如一整套的木制廚房用具,或者一整套的工程器械用具,甚至還有一整面墻型號齊全的槍械木制玩具。
有些是他自己后來設計做的,大部分都是從小到大他自己收藏的,這里還只是一小部分有紀念意義的,其余全在小畫城那套房子里的二樓堆著埋灰。俞人杰以前生意最紅火的時候,只有他想不出的,沒有他做不出的,市面上任何木玩,他都會想盡辦法給俞津楊搜羅過來,不管他喜不喜歡,就連一些品類特殊的芭比娃娃摞起來也有他當時整個人那么高。
李映橋一進門,也被陳列柜上琳瑯滿目的木玩制品給吸引住了,尤其槍械那面墻上,她駐足好久,她知道俞津楊家里不少這些物件,但沒想到這么多,論敗家還得是四一哥,她拎了把手槍不知道什么型號,頂俞津楊腦門上說:“喵,看不出來你攻擊性這么強?”
俞津楊靠在桌旁,視線倒是沒在她身上停留,很快就撇開了,伸手去把她旁邊散落的木作刀具一一收起來,放進他的工具包里,金屬相碰發出細碎的聲響之間,他低頭看她,眼神卻沒落到實處,“今天這么正式?”
“還好吧,”李映橋低頭浮皮潦草地憚了眼自己的裙子,禮尚往來地夸回去,事實上,她都沒注意他穿得白的黑的,“你今天也很帥啊。對了,等妙嘉畫完,我請你吃個飯唄?!?/p>
他就知道,她向來無事不登三寶殿,回來這么久沒見她主動提過要來他的工作室參觀參觀。他略有些不滿地靠在桌沿上,把手上的工具刀用羊皮小扎一一卷好,然后隨手扔一旁發出悶響,他自己沒察覺他用了多大力氣,隨即笑了聲,一個很認命但服務性很強的笑容:“有事找我?”
李映橋露出一個比他更認命的笑容,服務性更強,殷勤張揚又諂媚,“我可以這么講,今天你就是要生吞一頭牛,我立馬去屠宰場給你牽來?!?/p>
俞津楊更怕了,“你到底要干嘛。前兩天打你電話掛掉就不回,現在好意思講?”
李映橋這會兒才想起來,猛一拍腦袋,拿手上的木制槍口毫不猶豫地對準自己的太陽穴:“真忘了,你給我打電話那會兒我在開會呢,晚上又應酬文旅局的人去了,我真該死?!?/p>
俞津楊用手指把她的槍頭從太陽穴上挪開,“等會兒下樓說吧,飯就不用了,我還得回去陪甜筒?!?/p>
等李映橋準備出去找鄭妙嘉畫圖,人已經消失了,手機上橫躺著一條微信:“我今天累死了,不畫了。我和鐘肅喝酒去了。”
李映橋束手無策地回頭看了眼俞津楊,后者早有預料似的,把東西收好笑著去關門:“行了,走吧,豐潭江邊開了一家排擋,我請?!?/p>
“不,必須我請。我是真有事求你幫忙?!?/p>
俞津楊去摁電梯,低頭看她鄭重說:“李映橋,要跟我這么見外嗎?”
她堅持:“我負荊請罪?!?/p>
俞津楊手揣進兜里,目光盯著電梯間不斷攀升的樓層數字,故意說:“哪門子荊???滑雪場那門還是不回電話這門?”
“你又來,能不能不提這事兒了,翻不了篇了還?”她說。
“好好好,誰再提誰是小狗?!彼χe手投降道。
片刻靜默,空蕩蕩的走廊陷入一片幾乎凝滯的闃寂無聲。
直到電梯門在他倆面前打開,又徐徐關上,還是有人不甘心地問了句:
“李映橋,你那時候是喜歡我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