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廂,吳娟也把腦袋埋進被子里,深深吸了口,因為她收到孫泰禾的回復,一個孤零零的零。于是她又不死心地發過去一條:「那娜娜呢?」
落不了她手里,落娜娜手里也可以吧。
孫泰禾這次回得更干脆:「別問了,娟兒,你倆都沒可能。」
但吳娟爸媽覺得不然,而且特別支持。吳娟是獨女,從小和媽媽之間就沒有什么秘密,青春期喜歡過幾個男生也都毫不避諱地和媽媽分享,她成長在一個甚至可以說比俞津楊都還要健康的家庭里,畢竟吳爸爸的前半生沒有俞人杰那么跌宕起伏,平庸也知足,一顆心全撲在老婆女兒身上,別看吳娟平日里低調,父母早就在省城給她買好了一套房,表示要招贅婿。
這會兒吳爸爸正在廚房剁餡兒,聽女兒嘴里三不五時總提起這么個男人的名字來,自然也就清楚怎么回事,吳媽媽也在廚房外的餐桌上搟著餃子皮說:“這有啥啊。你喜歡就上,如果被拒絕了,說明對方沒眼光,我們娟兒這么好的女孩還愁找不到對象?我看那個孫泰禾也不錯,說話干脆,也不搞曖昧。”
吳娟也不包餃子,她就等著吃。坐在那堅定地搖頭說:“那不行,俞津楊帥多了。”
吳媽媽知道女兒是個極端顏控,也沒多說,把餃子皮摞好說:“關鍵是,你敢不敢上。這沒什么好糾結的,喜歡就問一句,咱倆能不能處朋友。不能就算了唄。正好,你找個借口和領導請幾天假,你爸發獎金了,讓他轉你你出去玩去。”
“你說他叫啥,俞津楊?”吳爸爸忽然從廚房的隔門里探出個腦袋來,“他爸是不是俞人杰啊?”
吳娟忙點頭:“應該是吧,爸你認識啊?”
“老熟人了。”吳爸爸把剁好的餃子餡拿出來,“早幾年生意做那么大,哪家銀行不認識他。那時候都指著他給自己單位做業務呢,豐潭的四大行,俞人杰最開始都有私行的。反正從前是很風光,現在估計是不咋樣。那時候他兒子在國外念書來著,還想找我貸點款給兒子打學費呢。”
“啊?這么慘?”
吳爸爸倒是知道一些內情的樣子:“俞人杰以前風頭很盛的,他當時想拓展國外的商業版圖,搞了個八家木玩企業的聯保貸款。銀行一看聯保人里有他,二話不說就放款了。誰知道后來行業不景氣,剛好就他兒子出國讀書那幾年,八家企業倒了四家,兩家直接卷款跑路了,就剩俞人杰和另一家小廠硬撐著。其實他當時要直接宣布破產,銀行也只能認栽。
“但俞人杰這個人就是有點‘愚’,他流水線上百來號人,都是些跟了他二十來年的老師傅,還有很多聾啞人,他說他倒了這些人肯定沒地方去,所以他當時就硬撐著,四處去籌錢。開始賣房子還債,也沒還完。供應商和銀行把他告了,法院把他所有資產凍結了。”
吳媽媽插嘴問道:“俞人杰那企業叫什么,愚人樂園玩具?我上次去市里,好像看他們還開著呢?”
“也就這么稀稀拉拉地開著,”吳爸爸開始包餃子說,“掙得流水也就給員工發發工資了,老師傅們也知道這老板講義氣,有些老師傅還說他們可以降薪,讓俞人杰先顧自己。反正挺唏噓的,這么大木玩廠經過那次聯保事件之后,現在也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了。真不能隨便給人擔保,不過也真是造化弄人。后來俞人杰好不容易把錢還完了,兒子也靠他自己讀完書了,結果腿又沒了。”
吳娟長嘆一聲,“爸你別說了,我越聽越愛了。這不就是小說中需要我這種小太陽女主救贖的男主嘛!我倆太配了。”
“……你少看點小說吧,娟娟。”吳爸爸無奈說。
這話潘曉亮也說過,但吳娟只當這些男人被紙片人卷了之后發出的無能規訓:“我就看。老媽說得沒錯,我還要大膽表白。”
吳媽媽把餃子皮給攤在手掌心里,立馬給了她一個堅定的眼神:“沒錯!就看,愛看,看怎么了,咱就照著小說里找,媽支持你。”
吳娟一股熱血直沖腦門。一咬牙拿起手機調出俞津楊的微信,一臉破釜沉舟的表情,三下五除二給人發過去,發完之后,“啪”把手機扔桌上,擺出一副“愛不愛我你就說吧”的架勢。
俞津楊打算搬回小畫城,前兩天晚上他回去有點晚,吵醒了甜筒,半夜拉著他嘟嘟嘟嘟開了一整晚的小火車。
他只好和唐湘說他先搬回小畫城住一陣,所以早上叫了兩個保潔過來收拾,他這會兒剛把沙發和茶幾歸位,吳娟的微信就進來了,其實就一個打招呼的表情包。
吳娟:「‘hi帥哥’.jpg」
吳娟:「能聊聊嗎?」
帥哥回得也很快:「泰禾和我說了。」
然后跟了個“私密馬賽”的高典御用嗎嘍表情包。
吳娟也立馬回復:「好嘞。」
俞津楊自己都沒忍住笑了,這都什么跟什么,下一秒,余光瞥見吳娟下面的頭像,才慢慢收了笑。他弓著背,胳膊肘撐在膝蓋上坐在沙發上。手機攤在茶幾,下面的對話框已經被點開,還停留在親親的emoji表情上。
他點開上一條李映橋發的語音:“怎么不跟我說你好。”
“怎么不跟我說你好。”
“怎么不跟我說你好。”
“怎么不跟我說你好。”
……
女人的聲音充斥在空蕩蕩且昏暗的房間里,好像一臺卡帶的錄音機,一遍又一遍地重復著同一句話,好像是從一口黑沉沉的百年枯井里,發出潮濕、滯悶的回響。
俞津楊幾乎能想象到她發語音時鮮活的表情,他剛在練舞室沒忍住問孫泰禾:“你有過那種朋友么?”
他語焉不詳,孫泰禾讓他說清楚點。
俞津楊渾身是汗。在人走差不多后,自己又練了一小時的地板動作。離場的時候人已經累癱在地,T恤被汗水浸透,緊緊貼在他身上,背肌、腹肌的線條全顯出輪廓來,他難得沒那么守規矩地隨它們去。兩臂隨意往后一撐,眼神看向孫泰禾,有些倦怠和冷淡地說:“怎么講,就是那種只上床不談戀愛的。”
孫泰禾呃了半天,大鵝生小鵝,呃不出一個字。
俞津楊無奈地低頭笑了下,“當我沒問。”
“怎么突然想到問這個?”孫泰禾顯然是訝異,好歹他還有一張嘴,和人打打嘴炮也就算了。俞津楊是連張嘴也沒有的,有時候兄弟之間還開玩笑呢,但他從不和人聊三點以內的問題。
其實也沒有什么,他對這種問題三緘其口的原因無非也就是他從小有兩個女性好友,李映橋和鄭妙嘉,他和高典都會下意識對這段友情進行保護。其實他們當初都認為彼此是純粹的友情,好像一旦上升到男女關系,就把這段關系玷污了一樣。俞津楊索性仰面朝天倒在地板上,身體還有運動后未平的喘息著,只是沒什么表情地看著天花板說:“沒有,就是好奇,這是怎么一個概念,只上床,不談感情?那平時見面難道不尷尬嗎?”
孫泰禾:“平時見什么面。這事兒的規則就是,見面只辦事兒,其他場合不見面,即使見面也當作不認識,所以一般這種都找自己生活圈外的人,誰會碰自己圈內的人,那多尷尬啊。”
俞津楊沒說話。
孫泰禾接著說:“但也有轉正的吧,睡著睡著睡出感情了也正常。”
俞津楊思索片刻,還是沒明白,躺在地上左右機械地搖了兩下頭:“真不理解。”
***
李姝莉還是給李映橋煮了一碗面,這幾年無論李映橋什么時候回來,幾點回來,李姝莉永遠第一反應是這娃在外面肯定餓肚子了。她抓了把面條下進鍋里,蓋上才轉過身看著女兒說:“你早說的話,我去菜場給你弄條魚回來。你怎么回事啊,這么大個人了,不會提前打個電話回來?這下好了,家里雞蛋也沒有,你只能吃點清湯掛面。”
李姝莉對女兒是一點兒脾氣都沒有。唯獨總是惱火她不給自己提前準備食材的時間,生怕她好不容易回來一趟,又沒能吃點好東西就匆匆走了。李映橋抱著她不撒手,笑笑說:“我真不餓啊,我就是想跟您聊兩句。”
李姝莉其實有預感女兒要跟她聊什么,因為在外面十年,工作上的事兒橋橋從來沒跟她主動說過一個字,包括離職入職,她都是一個電話通知她這邊——
“媽媽,我其實很早就從上一家公司離職了。我現在已經入職新公司啦,現在在Convey旅途,年終有內部的旅游折扣券,還有豪華游輪呢。新公司真的很不錯!您別擔心,我會好好工作的!”
李姝莉當然不擔心,她也只說好,工作都是次要的,在北京要好好吃飯。她最擔心她不好好吃飯,一天到晚吃外賣和泡面。李姝莉在豐潭自然幫不上什么忙,還老刷到一些視頻新聞說一些小年輕熬夜猝死、工作猝死、常年吃泡面患癌這種,助長她的恐慌。每次她都轉發給橋橋,讓她千萬別吃泡面。
所以她剛才問她是不是工作上的事兒,但她心里也知道多半不會是工作。
這幾年母女倆很少有這種時刻,兩人在廚房,李姝莉用灶臺給自己點了支煙,問她要不要抽,李映橋沒講話,默默接過來一根。李姝莉毫不意外地笑了聲,“我就知道你肯定抽。”
李姝莉是從前開貨車的時候抽上的,那時候經常要開夜車。有時候她把車停在路邊,下去抽一兩根,然后橋橋就在車上好奇地看著她吞云吐霧,扒拉著車窗用稚嫩的嗓音問她:“媽媽,什么味兒啊?”
這會兒輪到李姝莉靠在灶臺邊上笑著反問她:“什么味兒?”
李映橋沒點上,只拿過來聞了聞,就放在一旁說:“其實我不太抽,就是很好奇,跟你在省外跑貨車那段時間你老抽煙。然后我高中的時候,就讓俞津楊從他爸那里拿了一包煙,嘗試著抽了抽,那時候沒學會,把我們四個人給熏夠嗆。”
李姝莉吸了口氣,吐出來一口淡霧,看她說:“我最怕你什么都學我。”
“你是怕我當單親媽媽吧。”
“對,孩子別亂生。”李姝莉夾著煙點了她說。
“那你怎么就生了我。”
“那是咱倆的緣分。”李姝莉說。
“我也可以有我的緣分。”李映橋反駁說。
李姝莉愣在那,下意識往下掃她一眼,“你別整事兒啊,在這方面我是個反例,我生了特別好的女兒,不代表這件事我做的就對,只能證明在這件事上,我的運氣是好的——”
李映橋忽然打斷說:“那媽媽,你能接受我喜歡俞津楊嗎?”
李姝莉慢慢回味過來了,合著在這等著呢。
李姝莉:“但話又說回來——”
李映橋攤手:“你看,還是單親媽媽更好是不是?”
李姝莉把煙掐了,想了想,還是說:“要聽實話嗎?”
其實從俞津楊她家里摔門離開之后,她的心就沒松快過,像被一根秤砣墜著,沉沉地壓在她心頭,她以為睡一覺就好了,誰知道今天后勁兒更大,連平時一向能治愈她的工作都有點心不在焉,腦子里全是晚上他離開時的樣子。
對于俞津楊,她有太多的理所當然。因為小時候給她的基礎太扎實,就像曾經她自己說的,他就像一個小畫城大號的紀念公仔,是她的,永遠都是她的。他沒有脾氣,只會無條件服從她,哪怕時隔這么多年再重逢,他還是給了她這樣的特權,也許是她的錯覺。仿佛無論她提出多少過分的要求,他都不會拒絕,也不會生氣。
逗他就好像跟逗貓一樣,可是她忘了的前提,也得這只貓同意陪她玩兒,不然就像這會兒已經亮爪子走人了。
她也慌了。于是她想問問李姝莉,這段關系該怎么定義。如果要以戀愛去定義這段關系,那么會影響到母女關系嗎?畢竟從小到大李姝莉沒有帶回家過一個男人,哪怕小時候別人要給她介紹對象,她也是說“橋橋還小”,“橋橋不喜歡”,“橋橋不會同意的”,那么如果她以后要往家里帶一個男人,是否應該先征求她的同意。
此時此刻,李姝莉才意識到這個世界上沒有完美的母親,也沒有完美的家庭,任何相處模式,都會讓孩子耳濡目染,甚至延宕出一些她想都不曾想過問題。
“你變態了,橋橋。”
“……媽媽,你不會其實背著我偷偷談很多戀愛吧……”
“咱倆只是母女關系,你有點僭越了。”李姝莉這么講。
“……”
“媽沒上過學,講不出來那么多大道理,從小到大我對你就一個要求,快快樂樂長大,健健康康活著。至于你就是在外面處十個對象,還是二十個對象,處成聯合國,那也是你自己的本事,結婚選一個告知我一聲就行。但你要說這個對象是俞津楊的話,兩家長輩的關系怎么樣那都另說,媽只是想提醒你,重點是他還有個三四歲的妹妹,聽說都是他自己在帶,你要和他處對象,等于處個二婚帶娃的。”李姝莉默默把灶臺的火關掉說。
這個角度她還真是從未想過。不過,聽俞津楊說起來,甜筒真的很黏他。
翌日周六,李映橋難得睡了個整覺,不過中途迷糊醒了兩次,她夢見俞津楊掐著她的脖子問她怎么不親死他,居然讓他的嘴還在呼吸!簡直不可原諒!她嚇得連忙去翻手機,夢里甜蜜的窒息和手機對話框的空蕩的鮮明落差像一記悶棍——兩人的對話框還停留在上次那個親親表情里,再無后續。
俞津楊真就不理她了。
李映橋洗漱完,去昨天約好的酒店頂層找趙屏南,鄭妙嘉已經在了,拿著她新鮮出爐的漫畫正在給趙屏南閱讀,李映橋也迷迷糊糊地把腦袋湊過去,下一秒,嚇得她直揉眼睛:“不是,這什么啊?鄭妙嘉!這什么啊!”
只見一只雙開門大冰箱對著一只小坦克聲嘶力竭地怒吼道:
——“坦克,來啊!你開炮啊!往這里打啊!朝我的心上狠狠打啊!”
——“坦克,不敢么?因為你也知道,我這是防彈門!”
——“坦克,那就吻我吧!用你的炮頭狠狠地抵住我的胸膛,只有這里的鍍膜是不防彈的,只要你敢,我就漏電給你看!”
——“冰箱!你瘋了嗎!這會短路的!”
——“那就讓豐城所有的電器都為我們陪葬!”
——旁邊一個兢兢業業正在燉煮電飯煲瑟瑟發抖地發出撕心裂肺的吶喊說:“你們不要再打了!夾生飯吃不得!夾生飯吃不得!”
李映橋往下翻,發現全是一溜兒的電器,掃地機器人、微波爐、以及各種洗衣機抱頭鼠竄:“這到底啥玩意兒,鄭妙嘉!”
鄭妙嘉說:“霸道總裁愛上我之電器聯盟篇。”
***
隔壁房間,譚韭正往公文包里塞進最后一份資料,扣上金屬扣,準備出門去見張宗諧,他抬頭看了眼正等在門口一聲不吭的俞津楊,說: “隔壁啊,笑一早上了,不知道發什么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