濃煙嗆得他劇烈咳嗽,淚水模糊了視線。灼熱的空氣炙烤著他的肺腑,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撕裂般的痛楚。后腰被牛撞過的舊傷在這劇烈運(yùn)動和高溫下也隱隱作痛。但他腦中只有一個念頭:找到它!在它徹底化為灰燼之前!
終于,在火場深處,他看到了那幾排熟悉的、標(biāo)記著“明宗朝刑部·乙字類”的鐵皮柜!其中一個柜門已被燒得變形扭曲!林逸撲過去,不顧柜門滾燙,用濕布裹著手,死命去扳那扭曲的柜門!鐵皮燙得濕布嗤嗤作響,白汽升騰。
“開啊!給老子開!”他目眥欲裂,爆發(fā)出野獸般的低吼。
“嘎吱——哐當(dāng)!” 一聲刺耳的金屬扭曲聲,柜門終于被他用蠻力生生扳開!里面堆疊的卷宗大部分已被高溫烤得焦黃卷曲,甚至有些邊緣已經(jīng)燃起了小火苗!
林逸發(fā)瘋般地將那些滾燙的卷宗往外扒拉,目光急切地掃過卷宗標(biāo)簽。
“……戊辰年漕運(yùn)總督李牧貪墨瀆職案……”找到了!標(biāo)簽字跡已有些模糊!他一把抓起那卷被烤得發(fā)燙、邊緣焦黑的厚厚卷宗,如同抱著稀世珍寶!
就在他抓起卷宗的剎那!
“咔嚓!轟隆——!”
頭頂一根被燒斷的巨大橫梁,帶著熊熊烈焰和萬鈞之勢,如同天罰之矛,朝著他所在的區(qū)域狠狠砸落下來!烈焰撲面,死亡的氣息瞬間將他吞噬!
林逸瞳孔驟縮!躲無可躲!
完了!千辛萬苦找到線索,竟要葬身火海?
千鈞一發(fā)之際!
一道黑影如同鬼魅般從斜刺里的濃煙中竄出!速度快到極致!那身影纖細(xì)卻異常矯健,一把抓住林逸的后衣領(lǐng),用盡全身力氣猛地向后一拽!力道之大,手法之巧,竟在間不容發(fā)之際將林逸拖離了原地半尺!
“轟——!!!”
燃燒的巨梁狠狠砸在林逸剛才站立的位置,火星和滾燙的木屑如同暴雨般四濺!灼熱的氣浪將林逸和那黑影一同掀飛出去,重重摔在幾米外的灰燼堆里!
“噗!”林逸只覺得五臟六腑都移了位,喉頭一甜,一口血噴了出來,懷中的卷宗卻死死護(hù)住。他艱難地抬頭,想看清救命恩人是誰。
濃煙彌漫,火光跳躍。只見那黑影在落地瞬間已如貍貓般彈起,動作干脆利落,似乎并未受重創(chuàng)。那人穿著一身緊身的黑色夜行衣,臉上蒙著黑巾,只露出一雙眼睛。
就是這雙眼睛!
林逸的呼吸瞬間停滯!那是一雙極其熟悉、漠然沉靜到近乎冷酷的眸子!與金殿之上侍立御階旁的小太監(jiān)阿七……一模一樣!
黑衣人看了林逸一眼,眼神中沒有任何情緒,仿佛只是完成了一個任務(wù)。目光掃過他懷中焦黑的卷宗時,似乎微微停頓了萬分之一秒。隨即,沒有任何言語,黑衣人身影一閃,如同融入陰影的墨汁,幾個起落便消失在濃煙與烈焰的深處,快得如同幻覺。
“咳…咳咳…”林逸劇烈地咳嗽著,煙塵嗆得他幾乎窒息。他掙扎著想爬起,卻感到渾身劇痛,尤其是右臂,剛才被氣浪沖擊時似乎撞在了斷木上,火辣辣的疼。懷中的卷宗依舊滾燙,邊緣的焦痕如同燒焦的謎團(tuán)。
阿七!果然是他!他一直在暗處!他救了自己!為什么?是為了保護(hù)這卷宗?還是……保護(hù)他林逸?青蚨會到底想干什么?這卷宗里,究竟藏著什么驚天秘密,值得他們?nèi)绱舜髣痈筛辏踔敛幌г诨蕦m大內(nèi)、天子腳下放火?!
“林大人!林大人!您在里面嗎?”外面?zhèn)鱽黼s役們焦急的呼喊,救火的人似乎終于沖到了這片區(qū)域。
林逸深吸一口灼熱的空氣,強(qiáng)忍著劇痛,迅速將懷中滾燙的卷宗塞進(jìn)官袍內(nèi)襟,用腰帶緊緊束好。這卷宗,是他的保命符,也可能是他的催命符!它絕不能再有閃失!
“我……我在這里!”他嘶啞地回應(yīng)道,掙扎著站起來,踉踉蹌蹌地朝著呼喊聲傳來的方向走去,每一步都踩在滾燙的灰燼上,留下深深淺淺的足跡。
當(dāng)他滿身煙塵、狼狽不堪地被人攙扶出火場時,翰林院外的空地上已站滿了人。官員、雜役、救火的兵丁……無數(shù)道目光聚焦在他身上,充滿了驚愕、同情、探究,以及……更深處難以言喻的復(fù)雜情緒。
火光映照著他焦黑的官袍、狼狽的面容和那條無力垂下的右臂。他抬起頭,目光掃過人群,在那些或明或暗的注視中,他看到了匆匆趕來的翰林院掌院學(xué)士臉上掩飾不住的驚怒;看到了趙黨官員眼中一閃而過的陰鷙與失望(顯然火沒燒死目標(biāo));甚至,在遠(yuǎn)處回廊的陰影下,他似乎捕捉到了一道熟悉的、溫婉身影一閃而逝——是李貴妃?還是幻覺?
林逸收回目光,嘴角扯出一個極其微弱、卻帶著一絲冰冷的弧度。他伸出未受傷的左手,下意識地按了按內(nèi)襟里那卷滾燙而沉重的卷宗。
翰林院藏書閣的那場大火,燒了整整一夜,焦木余燼的氣味混著水汽,幾日不散,如同鬼魅般盤踞在翰林院上空。林逸那條被砸傷的右臂吊在胸前,官袍下藏著那卷滾燙奪回的“李牧案”卷宗,每一步都似踏在炭火上。這卷宗是塊燒紅的烙鐵,燙得他心頭發(fā)慌,又冷得骨髓生寒——李貴妃的示好,阿七那鬼魅般的出手相救,還有墨底那振翅欲飛的青蚨圖騰,都死死纏在這卷宗之上。
這潭水,比他在地牢啃耗子藥時想的還要深,還要渾。
“林編修,傷可好些了?” 翰林院掌院學(xué)士張清源迎面走來,花白胡子顫巍巍,眼神卻精得像錐子,往林逸吊著的胳膊和略顯蒼白的臉上掃,“那晚火勢洶洶,你能全身而退,當(dāng)真……福澤深厚。” 那“福澤深厚”四字,咬得意味深長。
林逸扯出個恭敬又虛弱的笑:“勞大人掛心,些許皮肉傷,不礙事。只是可惜了那些典籍……” 他恰到好處地流露出痛惜之色,仿佛一個只知圣賢書的酸腐翰林。
“書沒了,還能再印。人沒了,可就什么都沒了。” 張清源捋著胡須,渾濁的眼睛盯著林逸,“修史如履薄冰,前塵舊事,有些灰燼,就讓它隨風(fēng)散了也罷。免得……引火燒身,徒惹塵埃。林編修是聰明人,又蒙太后、陛下破格擢升,前途無量啊。” 敲打之意,昭然若揭。
“大人教誨,下官銘記于心。” 林逸垂首,一副受教狀,心里卻冷笑:老狐貍,想捂蓋子?那晚的火,燒的只怕不止是故紙堆,更是某些人惶惶不安的心!他袖中那枚磨得鋒利的碎瓷片,隔著衣料傳來一絲冰涼的銳意。
入值第五日,宮中忽傳口諭:明日大朝,著翰林院編修林逸,御前奏對!
消息如一塊巨石投入死水。一個剛?cè)胫怠⒌踔觳驳钠咂肪幮蓿蔚潞文芰邢蟪繚M院同僚看林逸的眼神,瞬間復(fù)雜得像打翻了五味瓶,羨慕、嫉妒、探究、忌憚,不一而足。張清源那張老臉更是繃得像塊風(fēng)干的臘肉。
林逸卻只覺一股無形的巨力扼住了喉嚨。來了!該來的終究會來!太后點(diǎn)他這把刀,豈是讓他來翰林院喝茶看書的?那“攤丁入畝”的驚雷,終究要在金鑾殿上炸響!
夜色如墨,林逸獨(dú)坐值房。窗欞糊著的高麗紙映著昏黃的燭光,將那卷從火海中搶出的“李牧案”卷宗在桌上投下巨大的陰影。他左手運(yùn)筆如飛,在另一份紙上勾畫著清晰的表格與線條。
一欄是“丁稅”(人頭稅),密密麻麻的數(shù)字,箭頭指向“小民”,旁邊標(biāo)注“催逼致死,流離失所”;另一欄是“田畝”,箭頭卻軟弱地指向“賦稅總額”,旁邊是巨大的“流失”二字。一張簡單的“流向圖”,箭頭縱橫交錯,最終匯聚成一個巨大的血盆大口,標(biāo)簽是“豪強(qiáng)門閥”。旁邊又列著“攤丁入畝”后的圖示:箭頭從“田畝”筆直有力地指向“國庫”,“小民”旁則標(biāo)注“免丁銀,得喘息”。
這就是他的武器——將千年前的血淚,用千年后的“圖示”語言,剝開給袞袞諸公看!林逸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像一頭嗅到血腥味的餓狼,眼中是孤注一擲的瘋狂。袖中碎瓷的寒意,似乎也壓不住他心頭的火焰。
次日,卯時三刻。奉天殿。
金磚鋪地,光可鑒人,倒映著殿頂蟠龍藻井的猙獰輪廓。文武百官分列左右,蟒袍玉帶,肅穆無聲。香爐里龍涎香裊裊升騰,卻壓不住那股無形的、權(quán)力傾軋的鐵銹味。年幼的永初皇帝高踞龍椅,梁太后隱于珠簾之后,只留一道威儀莫測的剪影。御階左首,首輔趙德芳緋袍玉帶,眼觀鼻,鼻觀心,如同一尊泥塑的神祇,唯有那微微下垂的眼瞼下,目光偶爾掃過丹墀下那個突兀的身影時,才泄出一絲冰封的銳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