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游天地 第66章 散場漣漪山雨前奏

凌霄殿內(nèi)，那枚凝聚著三界重壓與裁決法理的巡天安地印，最終化作一道深沉熾熱的符紋，烙印在姜云左手掌心深處，如同熔鑄進骨骼血肉的星辰。

玄黃光芒內(nèi)斂，但那份冰冷的重量與無形的威壓，卻時時刻刻盤踞在姜云心神最深處，如同懸頂?shù)膬|萬鈞利刃，也如背負(fù)的無形太古山巒。

當(dāng)玉帝收回目光，如來虛影淡去，這場撼動三界格局的盛大會議，便在宏大仙樂與無聲的暗流中，宣告落幕。

群仙魚貫而出，步履依舊莊嚴(yán)，氣息沉凝如水。

只是先前那無處不在的窺探與針鋒相對的凝滯感，仿佛被無形的清泉洗刷，轉(zhuǎn)而彌漫開一種更為復(fù)雜難言的氣氛。無數(shù)道目光掠過姜云時，依然帶著審視，卻少了幾分**的惡意，多了幾分深藏的忌憚、驚疑乃至……重新估量的審度。

那掌心的印紋，如同一道無形的壁壘，將他瞬間拔高到了另一個讓大部分仙神需要仰望的層級。

最先迎上來的不是預(yù)料中的靈山或天庭重臣，而是那位身材圓潤、笑容可掬的幽冥巨頭——秦廣王。

“姜巡使！恭喜恭喜！賀喜賀喜啊！”秦廣王快步上前，一身閻君袍服似乎都因他的熱情洋溢而泛著油光。他毫不避諱地拱手作揖，聲音洪亮得壓過了細(xì)微的仙樂余韻，仿佛生怕旁人聽不見：

“巡天安地！貫通三界！古來未有之大任啊！年少有為！后生可畏！菩提祖師高足，果真是天命所歸！嘖嘖嘖！”

他嘖嘖連聲，臉上笑容真誠得如同春風(fēng)拂面，眼神卻在姜云緊握的左手手腕上飛快地滑過，帶著一絲隱晦的熱切與討好：“往后幽冥九幽之處，巡使但有差遣，一聲令下！我秦廣王必鞍前馬后，全力配合！咱們這陰曹地府的門檻，巡使您隨時想跨就跨，想進就進！哦不……是請！是請您隨時蒞臨指導(dǎo)！哈哈哈！”

他笑得眼睛瞇成兩條縫，伸出手似乎想拍姜云肩膀以示親近，但在即將觸碰到前卻又非常自然地變成了虛引向外的姿勢：“巡使請！祖師請！咱這幽冥地氣晦重，莫沖撞了二位！”

姜云只覺一股混合著香燭、陰濕與莫名油膩的氣息撲面而來，心中五味雜陳。

這熱情太過猛烈，反而顯得虛假，更像是一種急于在新貴面前劃地盤的宣告——這位爺是我九幽的座上賓了！ 他勉力維持著平靜，只輕輕頷首：“閻君費心。”

剛應(yīng)付完秦廣王那股熱切得幾乎要將人裹上蜜糖再沉入九幽油鍋的熱情，迎面又來了幾位錦緞華服、仙光寶氣繚繞的仙官。

為首一人面如冠玉，五縷長須打理得一絲不茍，手捧一枚流光溢彩的金算盤，正是財神府正堂——比干！他身后跟著數(shù)位財神府要員，個個氣度雍容華貴。

“巡安使留步！”比干笑容溫和，既不失天庭重臣的穩(wěn)重，又帶著恰到好處的商業(yè)式親和力：“貴使新晉權(quán)柄，執(zhí)掌乾坤，乃三界之福！”他微微欠身，態(tài)度恭敬而不卑微：“本府掌天庭香火功德流轉(zhuǎn)、人間財路安康，此職看似聚財，實則為維系三界平穩(wěn)之基。其中萬千因果交纏、利益牽涉…實非一言可蔽之。”

他話鋒一轉(zhuǎn)，目光誠摯地看著姜云：“巡安使肩負(fù)明辨是非、厘定權(quán)責(zé)之大任。本府上下深恐……無意間疏漏一二，或是流程繁復(fù)，致因果交雜，徒生誤會。”

他微微向前一步，聲音放低稍許，帶著一種“大家都是自己人”的默契：“貴使若有閑暇，萬望撥冗蒞臨鄙府小坐。本府愿備清茶素果，將我財神府諸般功德流轉(zhuǎn)、人間財路梳理之法門、歷年香火盈虧報表……悉數(shù)陳于案前，供巡安使詳查！絕非邀功，只為方便巡使洞徹世情，于日后‘巡安’大業(yè)之中，能……明辨秋毫，指點一二。也好讓我部上下，少走彎路，精益求精，更好地為三界服務(wù)！”

指點？姜云看著比干那誠懇至極的表情和那雙精光內(nèi)斂的眼睛，只覺一股無形的銅臭味似乎比秦廣王的幽冥氣更難纏。

這財神府是第一個主動貼上來表示“全力配合審計”的部門！

姿態(tài)放得極低，誠意“滿溢”，讓人挑不出半點毛病。

“財神府兢兢業(yè)業(yè)，本使若有不懂之處，自當(dāng)請教。”姜云語氣平靜地回應(yīng)，同樣滴水不漏。

他知道這看似示好的糖衣炮彈背后，是財神府龐大利益集團的精明算計——與其等你拿著“巡天安地”的權(quán)柄查過來，不如主動遞上貌似毫無瑕疵的賬本！

好不容易從財神殿的熱情“工作匯報邀請”中脫身，又有幾位仙班熟稔或不熟的神官借故上前，或拱手道賀，或旁敲側(cè)擊地打探這新任巡安使的章程意向。

目光中帶著探究與掂量的意味，將姜云圍在中間，如同漩渦的邊緣。

所幸姜云左手掌心那法印隱晦卻實在的沉重感，像一圈無形的斥力環(huán)，讓那些過分靠近的腳步總是不自覺地維持著三分距離。

終于，一道熟悉的、帶著三分無奈七分“受不了你們”的煩躁聲音插了進來：

“行了行了！老姜現(xiàn)在骨頭都快被那印壓斷了！有事改天！改天！”

敖丙擠出人群，火紅的束發(fā)金冠在仙光下晃眼得很。

他很不客氣地?fù)荛_幾位礙事的仙官，一把扯住姜云那沒印的右胳膊，轉(zhuǎn)頭對剛剛走來的菩提祖師大大咧咧地道：“祖師！人我給您拽出來了！這幫人再圍著，我看老姜就要原地裂開八個角了！”

菩提祖師只是淡淡一笑，對著四面八方投來尊敬、致意的目光微微頷首示意，便不再言語，步履從容不迫地向外走去。

那份超然物外的氣度，讓所有試圖湊近攀談的仙官都不自覺地頓住了腳步，訕訕行禮。

……

離開那由冰冷仙玉和浩瀚意志構(gòu)筑的金色樊籠——凌霄寶殿，踏上天庭內(nèi)部接引仙舟。

仙舟無聲地穿透重重霞云瑞靄，將鼎沸的諸神氣息拋在身后，駛向清寂悠遠(yuǎn)的方寸山域。

舟內(nèi)空間開闊，只有祖師與姜云二人。

窗外是流動的星云與寧靜的天河。姜云端坐在祖師身側(cè)，心神卻如同繃緊的弓弦，沒有絲毫放松。

左手掌心那法印烙印下的沉重和冰冷感如同附骨之蛆，每一次心跳都仿佛在與那無形的萬鈞山岳對抗。識海深處，群仙各異的目光、或熱切或冰冷的言語、以及玉帝那湮滅神魂的注視……如同鬼魅般輪番閃回！巨大的壓力沉甸甸地堵在胸口，讓他幾乎窒息。

然而，一路無言。

菩提祖師閉目端坐，神態(tài)平靜祥和中帶著一絲慣常的倦怠，仿佛剛從一場無關(guān)緊要的清風(fēng)小雨中漫步歸來。

那場足以攪動諸天大能的權(quán)力更迭、那枚沉重如天的法印、那將他最小徒兒推上風(fēng)口浪尖的滔天任命，都未能在他那刻滿歲月淡然的面容上，激起半分波瀾。

姜云幾次欲言又止。

他有太多疑問、太多惶恐、太多不知所措！

他想問師尊那玉帝的目光…真的僅僅是天道無情的審視嗎？

他更想求師尊將這沉重如天的“巡安使”職責(zé)剝離！可看著祖師那仿佛入定的神情，以及身側(cè)流動的、熟悉的方寸山域那空靈純粹的草木靈氣不斷臨近，他喉嚨里的話語最終只能如鯁在喉，難以出口。

師尊……似乎真的認(rèn)為這些都不值一提？

“唉。”

一聲輕微得幾不可聞的嘆息，如同落雪觸水般悄然而逝。

祖師終于緩緩睜開了雙眼。那雙溫潤如古玉的眼眸里，沒有沉重，沒有擔(dān)憂，只有看盡浮沉后的一點寧靜和…一絲對自家傻徒兒的了然。

“撐得難受？” 祖師的目光輕輕落在姜云緊握成拳、指節(jié)發(fā)白的左手上，語氣平淡得像在問山泉水泡茶好不好喝。

姜云心中一酸，嘴唇翕動了一下，喉嚨干澀：“弟子……惶恐！此印此位…重若萬古星辰，弟子微末道行，唯恐……”他不知該如何形容那份被架在天地熔爐之上炙烤的無力感。

“重是重了點。”祖師微微點頭，手指隨意地拂過仙舟船舷外繚繞的云氣，似乎要把那無形的重量撥開些許：“權(quán)柄因果，本就如山中霧嵐，沾身便濕，何足為奇？玉帝賜印，讓你獨自擔(dān)著，自有其理。大道五十，天衍四九，留一便是變數(shù)，你便是那‘一’。”

祖師的話如同山澗溪流，在姜云焦灼的心田上劃過，帶來一絲沁涼，卻又深奧難明。“自己擔(dān)著，方知輕重，方明界限。日后遇事抉擇，也只憑一顆本心去量度便是，他人左右不得，反是枷鎖。”

他話鋒一轉(zhuǎn)，語氣變得如同叮囑頑童該穿哪件衣服出門般隨意：

“不過嘛……玉帝雖說不設(shè)副、不立輔，卻也留了余地，‘可自行挑選護衛(wèi)隨行’這話，總還記得？”

姜云一怔，茫然點頭。

祖師唇角似是彎了一下，眼中閃過一絲極淡的揶揄：“既掌此權(quán)，用人便是學(xué)問。為師給你提兩個人選，你權(quán)且聽聽？”

他慢悠悠地伸出一根枯瘦的手指：

“其一嘛……你楊戩半師。”

姜云頭皮猛地一麻！讓剛剛被他強行按下了撕毀生死簿巨劍鋒芒、此刻估計憋著一肚子九幽寒氣的司法天神給他當(dāng)保鏢？

他給什么表情給他？

姜云仿佛已經(jīng)看到了楊戩那雙寒徹星河的眸子里即將爆發(fā)出的能將太陽都凍結(jié)的冰風(fēng)暴！那絕對是比巡天印本身更大的災(zāi)難！

祖師仿佛沒看到姜云瞬間慘白的臉色，自顧自慢悠悠地接著道：

“其二……便是那哪吒小兒。”

“咳咳！”姜云差點被自己口水嗆到。

哪吒？

那個把大鬧東海、敢把太乙真人丹爐掀了的主兒？

天庭三大反骨仔之一？

讓他做護衛(wèi)？

是讓他一路打上三山五岳、還是帶著巡天法印拆了沿途不順眼的仙府衙門？

祖師終于放下那指點江山的手指，語氣恢復(fù)了平淡：

“思來想去，還是讓敖丙陪你走一趟吧。”

姜云又是一愣。

祖師閉上眼，重新靠回座椅深處，仿佛談?wù)撘患簧跻o的小事：

“那個小泥鰍，在龍宮里呆得不耐煩，到處惹是生非，火急火燎像個活炮仗。西海那邊托我看顧他幾分，為師嫌他太鬧騰，在眼前晃得腦仁疼。你既然缺人手使喚，就把這小子帶上，權(quán)當(dāng)……”、

祖師頓了頓，找到一個貼切的詞：

“權(quán)當(dāng)個‘腳力’也好，去外面禍害別處，別在方寸山轉(zhuǎn)悠便是。

免得他闖禍，還污了我的清修之地。”

語氣中那份淡淡的嫌棄和對“麻煩”的處理方式，讓姜云心頭那沉甸甸的無助感，竟莫名沖淡了一絲荒謬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