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還是保守估計。”
謝珩的長桿重重點在沙盤中央,“你們帶著我們這點疲敝之師,去追擊十萬在曠野上餓瘋了的狼?誰給你們的勇氣?”
“野獸,受傷之后,才是最危險的。”
“它會用盡最后一口氣,咬斷你的喉嚨。”
看著沙盤上那依舊龐大的敵軍標記,再回想謝珩那冰冷的話語,所有人心底都升起一股寒意。
他們這才意識到,自己是被一場前所未有的大勝沖昏了頭腦,完全忽略了最基本的事實。
王奔的臉上,冷汗涔涔而下。
他對著謝珩,深深地躬身一拜。
“總領……末將,知錯了。”
帳內其余將領,也紛紛垂首,再無半點不服。
謝珩卻沒有絲毫得色。
他丟掉長桿,走到另一張桌案前。
所有人都以為他要開始部署下一步的防務。
他卻鋪開一張干凈的白紙,拿起了炭筆,在上面畫起了奇怪的符號和小人。
“總領,這是……”陳焦不解地湊上前。
“比起追殺那些逃兵,”謝珩頭也不抬,“我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他用炭筆在紙上畫了一個躺著的小人,又在小人身上畫了一個大大的叉。
“傷兵營里,很多人不是死在北狄人的刀下,是死在傷口潰爛,死在高燒不退,死在喝了不干凈的水。”
他抬起頭,看向帳內一臉困惑的眾人。
“我問你們,傷口除了用金瘡藥,還能怎么處理?”
“箭矢拔出后,如何止血最快?”
“斷了腿的弟兄,除了等死,還能做什么?”
一連串的問題,問得所有身經百戰的將領啞口無言。
在他們的認知里,受了重傷,能不能活下來,全看天意。
“從今天起,改改規矩。”
謝珩將那張畫滿了奇怪圖畫的紙,拍在桌上。
“第一,所有用來包扎傷口的布條,必須用開水煮過再用。”
“第二,所有傷兵,按傷勢輕重,分營安置。重傷的,輕傷的,能走的,不能動的,全部分開。”
“第三,任何人,不準直接飲用生水,必須燒開。”
他指著圖紙上一個被分割成好幾塊的區域。
“這叫傷員甄別,能救的,優先救。快不行的,……讓他體面點。”
“什么?!”
王奔猛地抬起頭,那張絡腮胡的臉漲得通紅,“總領!這萬萬不可!”
他往前踏了一步,指著圖紙上那個被單獨圈出來的區域。
“將重傷的弟兄們單獨隔開,這不就是放棄他們!任由他們等死嗎?他們是為大虞流血的勇士,不是沒人要的牲口!”
“說得好。”
謝珩鼓了鼓掌,“那你去告訴他們,我王奔將軍仁義,不忍放棄你們,所以決定讓你們跟輕傷的弟兄們躺在一起,然后讓你們身上的爛肉,把他們的傷口也染爛,大家一起發熱,一起死。”
“這樣,夠不夠體面?”
“你!”王奔被噎得說不出話,胸口劇烈起伏。
謝珩沒再理他,繼續在紙上補充著細節。
“傷口撕裂太大的,不能只靠藥敷。”他一邊畫,一邊解釋,“得縫起來。”
“縫……縫起來?”一名千夫長舌頭都捋不直了,“拿針線……縫人肉?”
帳內響起一片倒吸涼氣的聲音。
這聽起來,已經不是救人,而是上刑了。
“沒錯。”
謝珩畫了一根彎曲的針和一條線,“骨針,麻線,用之前都得在烈酒里泡,或者開水里煮。”
“縫好以后,用干凈的棉布,多纏幾層,壓住,這叫加壓止血。”
他把那張畫滿圖示的紙,遞給身邊的文書。
“找幾個手巧的工匠,把這些圖放大,畫成冊子,術語都給我改成大白話,確保每個伙夫都能看懂。”
“然后,分發各營,全軍傳閱。”
“這……這是妖法!”
王奔終于找到了反擊的詞眼,他指著謝珩,手指都在發抖,“用針縫人,把活人當衣服補!還將重傷的弟兄棄之不顧!此等行徑,聞所未聞!簡直是亂軍心!”
“我等不服!”
另外幾名禁軍將領也跟著附和。
“沒錯!傷重不治,是他們的命!我等只管殺敵,何曾管過這些!”
“將軍,三思啊!”
陳焦站在一旁,看著那張圖紙,獨眼里滿是掙扎。
理智告訴他,謝珩說的或許有道理。
可情感上,這些做法實在太過驚世駭俗,讓他也難以接受。
就在這時,一名軍醫官連滾帶爬地跑進帳內。
“總領!將軍們!”他一臉死灰,“傷兵營……快撐不住了!”
“烈酒、棉布,全都用光了!好多弟兄的傷口都開始流膿水,再這么下去,不出三日,至少要再死五百人!”
王奔等人臉色一白。
“總領,您看!”
王奔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不是我們不聽令,是根本沒有東西可用!您那些法子,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啊!”
“誰說沒有?”
謝珩站起身,走到帳口,指著遠處堆積如山的戰利品。
“把繳獲的北狄馬奶酒,全都給我搬過來。架起鍋,蒸!把里面的酒氣提出來,就是最烈的酒。”
他又指向營地里那些在戰斗中破損廢棄的營帳。
“把那些爛帳篷全拆了,把里面的棉絮掏出來,用開水反復煮,煮爛了,就是干凈的棉布。”
所有人都愣住了。
蒸餾馬奶酒?拆帳篷取棉?
這些操作,完全超出了他們的認知范疇。
謝珩回頭,看著帳內眾人。
“我不管你們服不服。從現在起,神策軍接管所有傷兵營。這件事,我說了算。”
他按住了腰間的天子劍。
“誰敢阻攔,按貽誤軍機、動搖軍心論處。”
“斬!”
一個“斬”字,冰冷刺骨。
王奔等人渾身一顫,把所有的話都咽了回去。
……
三日后。
雁門關外,一片被圈出的獨立營地。
這里,就是王奔口中那個“放棄勇士”的地方。
營地被石灰劃出了一道清晰的界線,任何人出入都必須洗手換鞋。
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濃烈的草藥味和淡淡的酒味。
沒有想象中的哀嚎遍野,反而安靜得有些詭異。
陳焦和王奔,被謝珩“請”到了這里。